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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到洛陽來的一眾使臣,在洛陽官員頗有用心的招待下,已經出現了樂不思蜀的情況。
因為契丹向大唐稱臣的關系,在李從璟和耶律敏的推動下,契丹在洛陽有設立類似藩鎮進奏院的機構,以時時維系兩國的聯系,到了眼下這個時候,契丹在洛陽的“進奏院”官職,就成了香饃饃,許多契丹官員都開始上下活動,希望能夠留在洛陽。
這件事讓耶律敏知道後,她頗為開懷,不無感慨的跟康默記說道:“土生土長的契丹人,如今都希望留在洛陽為官,這說明我等多年來推行契丹漢化,的確取得了莫大成果,令人欣慰。”
康默記感歎道:“昔年阿保機皇帝遷徙幽燕漢人進入草原,讓漢人成為契丹官員,並且在契丹推行儒學、建孔廟,仿效大唐建立漢人城池、制度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想到這一天。”
耶律敏笑道:“先帝雖然一生征戰,給草原諸部帶來許多災難,也曾侵略幽燕,但在這件事上,的確是有先見之明。若非先帝已經打下這樣好的基礎,縱使我再如何想要化草原人為唐人,只怕也會阻力重重。有先帝開了這樣一個好頭,我不過是蕭規曹隨,做起事情來可是簡單多了。”
康默記由衷道:“若是阿保機皇帝知道宰相如今的所作所為,一定會非常欣慰,他生前沒有辦好沒有辦成的事,如今在宰相手裡,就要辦好辦成了。”
耶律敏歎了口氣,看向窗外,目光悠遠道:“李從璟曾說,無論世人如何努力,歷史的潮流總是無法逆轉。草原人終有一天會變成唐人,這大概也是無法逆轉的潮流吧。”
作為耶律阿保機的女兒,無論耶律敏承不承認,她在心底都很清楚,若是耶律阿保機知道他耗盡一生心血的契丹王朝,最終在耶律敏手裡灰飛煙滅,隨他四處征戰的契丹勇士最後都成了唐人,一定會氣得從墳墓裡爬出來。
耶律敏等人從洛陽離開的時候,李從璟特意賞賜了許多珍寶,這也是在向契丹傳達一種信號:虔誠來朝者,大唐必不會虧待。借此,李從璟也是聲援耶律敏的差事,讓契丹人都認識到,成為唐人好處多多。
城外送別的時候,陣仗頗為浩大,大唐送給契丹的“糖衣炮彈”很多,裝了百余車,李從璟要借此瓦解契丹人的意志,在一定范圍內不會表現的吝嗇。
正如天成元年西樓送別一樣,耶律敏依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樣,很多話想要說,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秋風陣陣,起起落落。
最終,耶律敏走進馬車,帶著契丹的使臣隊伍,和李從璟派去契丹進行內部攻堅工作的官員,緩緩駛離了洛陽城。
坐在馬車中的耶律敏,將車簾都放了下來。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窗外的洛陽,多看一眼都是傷悲。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窗外的大唐,多看一眼都是不舍。
她怕她會突然忍不住,拉起車簾跳下馬車,奔回洛陽城。
女人本就是情緒化的動物,感性才是她們的本色。
馬車搖搖晃晃,車軲轆吱吱呀呀。
不知何時,耶律敏已經淚流滿面。
有句話,她始終沒能問出口。當年在西樓是這樣,如今在洛陽還是這樣。
她很想看著他的雙眼,認真的問一句:“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在念著你?”
有件事,她始終沒有說出口。當年在西樓是這樣,如今在洛陽還是這樣。
她很想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
他也能感覺得到: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會想把契丹人這個名字從歷史中抹去,讓他們都變成唐人;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會想把契丹王朝這個名字從歷史中抹去,讓草原變成大唐的後花園。回宮的路上,莫離忽然湊到李從璟身邊,語氣頗顯怪異的對他說道:“陛下,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從璟策馬緩行,“但說無妨。”
莫離問道:“陛下如何看待契丹人?”
李從璟怔了怔,他沒想到莫離問的是個這麽奇怪的問題。
莫離繼續道:“倘若有朝一日,契丹國不複存在,草原上只有草原人,陛下果真能對契丹人一視同仁,把他們都看作是唐人?”
李從璟沉吟片刻,緩緩道:“所有習漢學,說漢話,敬畏漢文明,視大唐為天的人,無論是契丹人還是韃靼人,朕都一視同仁。”
莫離點點頭,卻是沒有說話。
李從璟笑道:“若無這等心胸,朕有什麽資格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莫離忽而歎息道:“臣跟陛下打個賭。”
李從璟好奇道:“什麽賭?”
莫離道:“在陛下心裡,只是把耶律敏當作一顆棋子。”
李從璟愣了愣。
愣過之後,李從璟指著莫離笑道:“好你個莫神機,竟然想套我的話?我告訴你,沒門兒!”
番禹。
劉龑站在城牆上,舉目望向海上。
數不清的唐軍水師船艦,停靠在海岸上,高過十丈的樓船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在劉龑眼中,此時的唐軍水師比大海還要深邃,也比大海還要可怕,危險重重。
唐軍正在登陸,密密麻麻的將士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在各處列陣,扼守險要地形,一部分在搬運輜重,熱鬧不凡。在劉龑眼裡,唐軍水師就是一隻前所未見的巨獸,而此時這隻巨獸正在下崽。
可怕的是,它的崽下的太多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口鍋蓋扣在天上,劉龑的面色陰沉沉的,像是要滴下水來。
“自打唐軍水師開始登岸,我軍與之兩日七戰,除卻第一戰雙方不分伯仲,余者皆敗陣,這才讓唐軍得以安然登岸。”兵部尚書趙光胤在一旁稟報,“有鑒於唐軍戰陣太過凶猛,臣與諸位將軍議定,踞城而守方為上策。”
劉龑面無表情的看著城外,整個人暮氣沉沉,像是荒漠中即將枯死的胡楊。
趙光胤頓了頓,見劉龑沒有什麽話說,便繼續道:“番禹城中,有我精銳將士三萬,番禹城外,有調集的各鎮兵馬三萬,立營為城,與番禹相互呼應,再加之番禹城防完備,唐軍想要攻佔番禹並不容易。”
劉龑仍舊沒有說話,無神的雙目猶如死人。
就在趙光胤以為劉龑又什麽都不會說的時候,劉龑忽然喃喃道:“並不容易?”
像是在問趙光胤,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趙光胤默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馬懷遠已經趕到了番禹,嶺南軍與之數戰,皆敗陣。如今馬懷遠已經扎下了營壘。
唐軍水師擁眾數萬,即便除去水師和留守閩地的部曲,能上岸攻城者,怎麽也超過三萬之眾。
六萬對六萬,即便嶺南有番禹城可以堅守,趙光胤也不敢言勝。
這幾日與馬懷遠和水師交戰,唐軍強弓勁弩和火炮、手-榴彈的威力,嶺南將士已經見識過了。
所以趙光胤再如何底氣豪壯,也隻敢說唐軍想要攻佔番禹,並不容易。
若是趙光胤知道當年唐軍攻破金陵的戰役實況,“並不容易”這四個字也會說不出口。
番禹,自然是沒有金陵堅固的。
嶺南將士,自然是沒有吳軍精銳的。
劉龑和趙光胤多知道,唐軍對番禹志在必得。嶺南軍沒能依仗他們先前議定的“山川之險”,將唐軍擋在番禹之外,就已經說明嶺南軍難以抵擋唐軍兵鋒了。
劉龑抬頭看向遠天,長長歎了口氣。
他緩緩道:“天下大亂時,我父任封州刺史,兵馬不過萬人、船艦不過百余;而後我兄底定嶺南,創立大漢基業,使得大漢國勢日昌;朕主事以來,更是勵精圖治,這才使得大漢這一隅之地,在此番能調集可用之兵十余萬、船艦數千艘。”
“平日裡你們都說,中原物方橫流,而嶺南獨安,富饒之地,內足富足,外足抗中原。然而事實如何?我大漢十余萬將士,自恃驍勇,一朝與唐軍交戰,竟然不堪一擊,接連敗陣,幾無一勝。我堂堂大漢,依山河之險,據江海之屏,卻不能自保......旬日間,唐軍兵臨城下,大漢社稷垂危,番禹有旦夕覆滅之險,時也?運也?”
劉龑這番話說的平靜,就好像拉家常一般,完全沒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但趙光胤聽在耳中,痛在心裡,怎會不理解劉龑胸中的一腔悲愴?
劉龑父兄非是昏主,治理嶺南非是不賣力,種種政策更有為民所稱道的,劉龑本人雖然有些小毛病, 但於國事大體無礙,然而數十年苦心經營,換來了什麽?
唐軍大兵壓境,嶺南奮起抵抗,竟然幾無一勝。不到一月時間,就讓唐軍兵臨城下!
劉龑如何能不委屈,如何能不痛苦?
事到如今,怪誰?誰都怪不了。
時也,運也。
劉龑在城牆逗留不去,他就這樣面對著番禹軍民,面對著嶺南大地,面對著唐軍鐵甲,一步也不肯挪動。
他道:“自我父兄主事嶺南,數十年間,我等內養百姓,外禦邊患,幾無一日安寧。千百年後,後人評說起這段歷史,可會記得我劉氏一族主事嶺南時,與南詔血戰數十年,拚命護得一方百姓安寧,完成了康承訓、高駢未競的功業?可會記得我劉氏一族,年複一年南向用兵,子孫死傷無數,耗費錢糧巨萬,就為不讓安南割據一方?”
劉龑的聲音說不出是平靜還是淒涼,是平淡還是悲憤,但這些話此時此刻從一國之君的口中說出來,都顯得格外沉重而深邃。
沉重勝過山巒,深邃勝過大海。
或許,每個人都希望被他人承認,至少是那些優點被承認;每個君王都希望被青史承認,至少是那些功勞被承認。
在歷史的長河中,所有人都會死去,所有國度都會滅亡,他們與它們,能渴望留下什麽?
劉龑知道,又不知道。
所以他面對十萬唐軍來伐,在番禹朝不保夕的時候,會說出這樣一些話。
秋風過也。
天地無聲,也有聲。
每個人都希望生活得精彩些,每個國度都希望存在得輝煌些,可以被更多人記住,哪怕只是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