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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殿內,李從璟坐在皇案後,認真翻看那本《處分語》。
時至今日,《處分語》已經不是一本書冊,因為內容的與日劇曾,它本身也增加到了好幾本。
因為天下還未徹底平定的關系,《處分語》中對於各個割據勢力,也都有較為詳細的介紹。
目下映入李從璟眼簾的,就是有關嶺南的內容。
陽光越過宮城的層層屋簷,穿窗過門,落進大殿內,在殿中的地板上鋪陳開來,一股股光柱中,細塵輕舞飛揚。
李從璟放下手裡的書冊,看向窗外,凝神思索。
少時之後,李從璟提起玉筆,在一份折子上寫下一段話。
字數並不多,只有寥寥數語:
“嶺南官、將,若無侵害百姓與瀆職之罪,善待之,不必押送洛陽;若有能繼續為官者,令其到洛陽述職;劉龑若是願降,禮送洛陽。”
敕令寫好,侍候在側的敬新磨恭敬接過,送到大殿門外,再由專人傳遞到門下省。
已是過了午時,照例該是用飯的時候了。對李從璟而言,他平素不喜歡每餐都大肆鋪張,因為有後世的習慣,所以中午的這頓飯,時常就在偏殿用了。
淑妃任婉如這時不請自來,她身後跟著數名宮女,手裡托著托盤,托盤上有飲食,“陛下,午時過半了,該用膳了。”
李從璟放下玉筆,站起身微笑道:“那便一起用吧。”
宮裡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雖然李從璟心裡不在意很多東西,但禮法之道、尊卑之禮,關乎秩序與人心,不尊重就會出亂子,他也不曾怠慢,后宮上下,能隨意出入崇文殿的,也只有任婉如一人而已。
原因無他,只因任婉如馬上就要加封皇后了。
吃過飯,任婉如也不賴著,規規矩矩的就要走,李從璟留著她,兩人在殿外散了會兒步,這才讓對方離開。臨行前李從璟道:“我已經讓人去修繕東宮了,若是沒有意外,嶺南平定後,你會加封皇后,待到明天春,就是冊封政兒為太子的時候。”
任婉如喜極而泣,李從璟拉著沒讓她下拜,“你跟我這些年,沒少受累,你的名分是一開始就定下的,誰也威脅不到。另外東宮早立,有利於國政和人心早日安定,我又不是宣宗,不會擔心立了太子,自個兒就成了閑散人。”
有小太宗之稱的宣宗,生前就沒立太子,諸臣勸諫的時候,都給他一句“若立太子,朕成閑人矣”頂了回去。宣宗年間大唐雖有中興之象,但宣宗薨後,就是懿宗即位,他將宣宗的政績都玩壞了,大唐國勢由此大衰,再也無法收拾,直到黃巢之亂。
番禹。
唐軍在番禹完成集結後,當先要解決的便是番禹城外的三萬嶺南兵馬。唯有先攻破這三萬兵馬的營壘,將其殺敗,唐軍才能順利攻打番禹城。
嶺南軍營壘距離番禹城只有五裡左右的距離,其本身就是小一號的番禹城。
營壘中的嶺南軍並不打算主動進攻唐軍,只有在唐軍進攻番禹城的時候,他們才會出擊牽製唐軍,當然,若是唐軍首先攻打營壘,番禹城同樣會發兵相救。
郭威召集諸將軍議,研討相應戰術,進行兵力部署。
如是,唐軍在番禹城外扎營三日後,正式開啟了對番禹的攻勢。
晨光熹微。紅日照亮大地,光明步步驅散黑幕的時候,在嶺南軍營外,唐軍鐵甲已經整齊列陣。以指揮為單位的方陣,連接成五千人的大陣,再連接成數萬人的海洋,
次序分明而又天衣無縫。在鐵甲軍陣前,兩百架火炮排成四排,火炮手在每架火炮後忙碌著,木箱中的鐵球被一個個搬運出來。
兩翼,唐軍精騎陣型齊整,駿馬低首,騎兵肅殺。
當軍營裡的嶺南將士看到營前整齊排列的火炮陣後,無不是臉色大變。陽光雖然照射在身上,卻令人感到了徹骨的寒意,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不再是戰爭的陰雲,而是末日的黑潮。
當令旗揮下,火炮甩臂發出第一聲令人牙酸的吱呀響動後,嶺南軍營就迎來了狂轟濫炸。
番禹城中,王延鈞在驛館的房間內醉酒。
陳金鳳推開房門走進來,不由自主蹙緊眉頭。房間裡彌漫著刺鼻的酒味,中間似乎還夾雜著嘔吐物的味道。王延鈞靠著坐塌坐在地上,背對著窗子的陽光,他明明身在光明中,整個人卻如一團黑物。
飯食酒壺到處都是,好似已經一兩日沒有人來收拾過,王延鈞垂著腦袋,已經睡著,披散的頭髮凌亂不堪,如一堆野草。陳金鳳靠近的時候,聞到一股清晰的臭味,也不知王延鈞多少時日不曾洗漱了。
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雷聲滾滾,王延鈞嚇得身子一抖,驚醒過來,惶然掙眼四顧,“發生了何事?來人,來人!”
陳金鳳連忙去攙扶王延鈞,一語未發已是淚水先流。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並不是為王延鈞流淚,而是因為自身的忐忑不安,“陛下......”
城外雷聲不止,王延鈞渾身顫抖不停,他睜大了瞳孔倉皇四顧,“為何沒有人來?朕的臣子何在?我大閩的子民何在......這幫逆賊臣子,敢不來見駕,就不怕朕誅他們九族?來人!朕的禁軍呢?禁軍......”
“陛下......”王延鈞並沒有能給陳金鳳帶來安全感,反而加劇了她心中的不安,看到王延鈞這副中邪的模樣,陳金鳳已是手足無措、淚水滂沱。
剛走到門口李春燕,看到屋中這副場景,怔了好半響。最後她沒有進屋,而是轉身飛快的跑開了。
驛館裡到處都是驚慌奔走的人,庭院裡更是聚集了不少,他們全都仰頭看向炮聲響起的方向,面色惶急而驚恐,個個伸長脖子不停的踮起腳尖,好像這樣就能看到甚麽一樣。
李春燕最後終於找到了王繼鵬,兩個無家可歸的人抱頭痛哭,似乎緊緊保住對方的身體,就把握住了避難的港灣一般。
“殿下,你帶奴走吧,帶奴離開這裡,去沒有唐軍的地方......”李春燕哭的慘不忍睹。
王繼鵬悲聲道:“城外都是唐軍,城門已經關閉,你我如何逃得出去?這天下都是大唐的,到處都是唐軍,你我這樣的身份,又能逃到哪裡去......”
兩個絕望的人,只怕早已忘記了先前在閩地的尊榮,如今比之林中飛鳥還要孤苦無依。
番禹城的百姓起初聽到城外的炮聲,還沒有反應過來,都跑出房門、跑到街上四處張望,一時間番禹城街巷裡到處都是人。待知道了是唐軍正在攻打嶺南軍,又無不慌忙跑回屋中,將門窗都緊緊關閉,躲在屋中瑟瑟發抖,再也不敢出來。這讓番禹好似又變成了一座空城。
過了許久沒聽到城頭的交戰聲,一些膽大的百姓走出房門,又站到庭院、街巷中眺望,有膽子大的,更是搭著梯子爬上屋頂,使勁兒觀察城頭的動靜。然而除了如臨大敵的嶺南將士,他們注定了甚麽都看不到。
不時,有嶺南軍將士在大街上奔過,腳步聲隆隆,震得人心更顯慌亂。
再後,城外傳來喊殺聲與激戰聲,聲音漸大漸密。這時候百姓們都知道兩軍在交戰了,許多人又連忙跑回宅院去,跟家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臉、不安垂淚。
有那些地痞流氓,則是趁機到處滋事,愛財的搶錢,有仇的報怨。
終於,唐軍開始攻打番禹城。
激烈的交戰聲,清晰的傳到了宮中。
宮女們都聚在一起哭哭啼啼,謝宜清獨在站在窗前,面對深深庭院。她的目光落在蕭蕭落木上,有濃烈的哀傷,卻出奇的沒有太多驚慌。
風卷帷幄,也卷動衣袂。書案上的宣紙嘩嘩作響,硯台裡的墨汁早已凝固了。諸番事物都是是謝宜清的背景,而她始終像是置身事外,孑然而立。
這日夜,謝宜清沒有合眼,除卻靜立窗前,便是在書案上寫字。
對於生活平靜如水,也如一潭死水的謝宜清而言,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沒甚麽值得留戀的,她不曾得到生活的善待,便也無所謂失去生活本身。
生命或許有多種色彩,但對每個人而言,生命其實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她擁有的顏色。
翌日天黑,謝宜清終於接到消息,午後,劉龑在城頭豎起降旗,帶領嶺南文武官員,降了唐軍,降了大唐。
對謝宜清而言,死水般的生活終於有了波折,有了變化。
這曾是她無數次暗暗期待的。
但是當變化真的發生了,卻不是如謝宜清所願。
它比原本的樣子,還要讓人痛苦。
許多日後,成為俘虜的謝宜清,在唐軍營地中再度見到了劉龑,彼時她和宮裡的眾多嬪妃在一起。劉龑依舊沒有多看她一樣,就像以往那樣。哪怕如今山河傾覆,家國異姓,都沒能讓這一點改變。
謝宜清還在唐軍營地中,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王延鈞、毫無顏色的陳金鳳,與好似時刻都在瑟瑟發抖的李春燕。
又許多日後,謝宜清和她所見過的那些人,一起在唐軍甲士的“護送”中,離開番禹,登上了唐軍水師的船艦,向北行駛。謝宜清沒有能跟劉龑呆在一條船上,后宮裡所有的嬪妃美人,都沒有能跟劉龑呆在一條船上。
她們已經不屬於劉龑。從番禹被唐軍佔據的那一刻開始,嶺南的一切,都不再屬於劉龑,甚至跟他都沒了關系。
定鼎元年的冬天,謝宜清來到神都洛陽。
接下來會遭遇甚麽,她知道,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