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兩人不鹹不淡聊了兩句後又沉默下來,邊鎬依舊旁若無人一般閉目養神,李從榮倒也沒有不滿,好似是已經習慣他這番模樣,左右閑著無聊,李從榮索性也閉上眼,打算打會兒盹,孰料他正一隻腳踏入夢鄉,邊鎬的聲音驀地又響起來。
“殿下,在下可否往演武院一觀?”邊鎬問。
李從榮掙開有些朦朧的眼,拿手指頭撚了撚眉心,“先生怎麽突然對演武院有興趣了?”
“蜀中一役後,洛陽演武院名動天下,在下也常有耳聞,故而想去看上一眼。”邊鎬道,“能培養出史彥超、符彥琳這等軍事天才的對方,何人能不好奇?”
伐蜀之戰落下帷幕已有多日,各種戰場軼事早已傳遍四方,演武院學員的光輝事跡讓人耳熟能詳,其中標志性的人物,例如在遂州揚名的史彥超忠勇雙全,在玄武城被人銘記的符彥琳靈動野性,標志性的事件,如以演武院學員為骨乾的君子都,僅憑三千人就在龍門山阻擋了十倍之敵,最後只剩下數百人浴血歸來,更是令人敬佩。
李從榮稍作沉吟,“先生是世間大才,演武院是培養人才之地,先生想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即是如此,擇日孤王領先生去看便是。”
“何必等到明朝,今日便去可否?”邊鎬問。
李從榮笑容無奈,“倒是孤王疏忽了,先生向來是這般雷厲風行的性子,也好,現在就去。”
“多謝殿下。”
馬車停在演武院山門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邊鎬下車後望見古樸而威嚴的山門,眼中露出讚賞之色,半響之後見李從榮還沒動身,遂道:“時辰不早,還是快些進去吧。”
李從榮卻沒有挪步的意思,笑容顯得更加無奈,“演武院可非隨意出入之所,孤王已叫人去通報了,先生且稍待片刻。”
這倒是讓邊鎬有些意外,“以殿下之尊,竟也不能隨意出入此地?”
“帝國上下,唯三人能隨意出入此地。一是演武院的先生,二是陛下他老人家,三是王兄。除此之外,無論王公貴族還是朝堂宰相,都得經過演武院的允許,方能踏足。”李從榮聳聳肩,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等規矩。
邊鎬啞然,半響方感歎道:“學門聖地,理該如此。”
片刻後有演武院的人出來相迎,不過來的人並非演武院的先生,而是一身甲胄的護衛,在詢問過李從榮並無公務後,護衛將二人領進山門,至於李從榮的隨從則是被攔在門外,進門後護衛又丟下兩人告辭離去,全然沒有接待的意思。
看出邊鎬的異色,李從榮笑道:“演武院並非遊玩之所,除了陛下他老人家,旁人都沒有專人接待的資格,這裡的先生都傲慢得緊,自軍中退下來的人也不少,稍後若是有人衝撞了先生,還望先生勿怪。”
邊鎬心中異樣更甚,前日他跟隨李從榮去太學院的時候,也沒碰著這樣的情況,當下對大唐的尚武之風又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而後,當邊鎬瞧見了院內廣場上的功碑林之後,心中就不僅是有異樣,而是震驚了,以至於他在功碑林中默立了許久,久久不願離去。
李從榮對此早就習慣,他當日初見這片功碑林的時候,反應也跟邊鎬差不多。
演武院建築風格簡樸實用,充滿軍旅氣息,但這裡畢竟是學院,故而亦不乏綠蔭成趣之所,但行走其中的先生、學員,卻大多氣質精悍,令宵小之徒不能直視。而操場上熱火朝天訓練軍事技藝的學員,往來討論兵法之道的先生,還有操著強弓利刃匆匆而過的行人,都叫人不由得步履謹慎。
邊鎬甚至看到一群辯論某個課題的學員,一開始還能氣定神閑的討論,而後越辯越激烈,最後一個沒忍住就大打出手,一幫人頓時開始群毆,他們或者是軍旅之人,或者是尚武少年,群毆起來拳拳到肉,乒乓之聲讓人不禁牙酸,不多時就見了血。
當然,這些學員沒打多久,就引來了院中護衛。護衛也不跟他們講理,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打,仗著自身甲胄讓他們閉嘴停手,而後押著依舊鬧騰不休的群毆者去受罰了。
邊鎬碰巧看見了一群學員光著膀子,頂著一桶水站在水池裡,水池前還有幾個先生在對他們訓話,說到激動處先生挽起袖子,操起鞭子就朝那些受罰的學員招呼。
“大唐尚武,注重軍功,加之主持修建演武院的又是王兄,他久經沙場,戰功赫赫,修建出來的演武院自然軍風濃烈,先生出自江左,孤王聽聞南國文風鼎盛,想必兩者風氣有所不同。”李從榮邊走便說道。
“的確有所不同。”邊鎬神情肅然,與平日不同,“誠如殿下所言,南國文風鼎盛,無處不是曲水流觴,鎬素聞北國風氣渾厚銳意,燕趙之地民風更是慷慨激昂,如今未至燕趙,僅是洛陽所聞,已令人震撼。他日若有際遇,真想去盧龍看看,領略一番彼處的厚重之氣。”
李從榮頷首道:“大唐能有今日武功,與國中尚武之氣密不可分,演武院的興起,也使國中尚武之風更濃。不過如先生所見,尚武帶來的並不都是好事,演武院內的學員多半桀驁難馴,聽說每日都有學員因鬥毆而受罰,演武院外,市井間的兒郎也是動輒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沒少讓負責治安的官吏頭疼。”
邊鎬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尋思了一會兒,才正色道:“尚武之風固然會叫治安變得難些,但血性兒郎豈會是委曲求全之輩?平日裡心中不平敢動拳頭,到了抵抗外敵入侵或是征戰外敵時,才敢拔刀大吼著殺向敵人,難不成指望那些平日裡低聲下氣、委曲求全的兒郎,到了戰場上就勇猛無敵大殺四方?”
邊鎬想起南國風氣,心有所感,由衷感慨道:“民風凌烈,國風才能強悍,大爭之世更應有此風氣,唯有如此,國人便是身處境外,也能不辱國威,國家面對強敵便是戰事不利,也敢與敵亮劍,不至於國破家亡。反之,國人溫順如羊,面對不平不敢憤而出手,國亦必懦弱可欺。一旦到了國家危急之時,再想有一支強軍禦敵,那是癡人說夢,因為兒郎們已經習慣了忍辱偷生,已經習慣了忍辱後退,這樣的人組成的軍隊,是一群羊,只會想著一己私利,只會想著如何保全自身,面對強敵就只會落荒而逃,何談逆擊而勝!”
“先生高見,從榮拜服。”李從榮拱手受教。
邊鎬收回思緒,“因見了演武院,才有此等感慨,殿下不要笑話才是。”
李從榮笑道:“演武院,國之重地,演武院學員,國之利器,若不能令人有這等感慨,王兄修建演武院的初心,也就白費了。”
“秦王的確高明。”邊鎬點點頭,說完這話,他忽然心生異樣,甚至偷瞧了李從榮一眼。雖說讓李從榮處處以李從璟為榜樣,以其追隨者自居,是當下形勢所需,但李從榮平日裡流露出的對李從璟的“敬仰”之情,未免太過了些吧?
但轉念一想,邊鎬又不覺得奇怪了,若不能讓人覺得李從榮是真心敬仰李從璟,那他的這個策略也就失敗了。
邊鎬又想到:李從榮此子,還真也不能小覷。李氏一族能人輩出,難怪李唐能有今日之盛。還好徐相高瞻遠矚,大吳本就地狹民少,對李唐天然劣勢,若是再讓李氏兄弟齊心,那還真是難以應對......
就在邊鎬沉思間,忽的,天降驚雷。
雷聲轟鳴,頓時引得地動山搖。
邊鎬身軀一震,耳暈目眩,差些站立不穩。
身旁的牆壁泥落如雨。
邊鎬嗔目結舌,震驚的四處觀望。
那邊廂,在水池中受罰的學員,全都倒在水池裡,連那位拿鞭子抽人的先生,也一頭栽倒在了水池中,四處行走的先生、學員,像是定格了一般,都不動了。
這是怎麽回事?
邊鎬腦袋有些發僵。
但是下一瞬,讓他更加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水池裡的學員爬起來,拿起水桶繼續頂在頭上,栽倒水中的先生爬起來,拿著鞭子繼續大聲訓話,原本四處定格的人群,也都恢復了正常,讀書的繼續讀書,交談的繼續交談,全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就像方才那聲讓人肝膽欲裂的驚雷從未發生過一樣。
邊鎬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斜陽正好,晴空萬裡,並無降雨的跡象......但就在方才,他分明聽到細微的沙沙落雨聲......地上是乾的,的確沒有落雨的痕跡......
難道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這個念頭剛一冒起,邊鎬就斷然否定,因為不遠處那名訓人的先生,衣袍的確是濕了。
“殿下,方才的驚雷聲......殿下可聽見了?”邊鎬驚疑不定的問李從榮,對方神色的僵硬多少給了他一些心理安慰。
“聽見了。”李從榮的回答,讓邊鎬心中一定。
但不等邊鎬奇怪好好的天氣怎會有這樣大的驚雷,李從榮就面色怪異的繼續道:“傳聞,演武院常有驚雷降下,且都是在晴日時節......”似乎是覺得這話有些違背常理, 沒甚麽說服力,李從榮擾擾頭,“演武院有許多怪事,孤王也只是略有耳聞,晴日驚雷只是其中一件,還有諸如天空飛矢、刀槍不入的鎧甲巨獸、行走的軍堡......”李從榮說不下去了,他尷尬的笑笑,這些以訛傳訛的東西,的確太扯淡了些。
見邊鎬滿腹懷疑,李從榮正色道:“不過演武院的確有管理禁區,禁止一切外人出入!”
“連演武院的學員、先生也禁止出入?”邊鎬怔了怔,演武院的管理已經夠嚴格了,甚至強過一般的軍營重地,在這樣的禁地,竟然還存有禁區?那得是什麽樣的所在?
李從榮點點頭,隨後帶著邊鎬趕了一段路,來到一處林木茂盛的所在,此處院牆高深,角樓林立,甲士遍布,防衛之嚴密程度,不亞於宮城禁地。
“就是這裡了,先生不必看孤王,便是孤王也無權進入,連申請進入的權力都沒有。”李從榮望著緊閉的大門,無奈的攤開手,“自演武院修建以來,除卻陛下他老人家與王兄,還沒有一個外人進去過,便是日常運送的衣物飯食,也是裡面的甲士從演武院專門押送。據孤王所知,這裡面的甲士,不隸屬於洛陽任何一支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