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契丹風起雲湧之際,各方勢力相互博弈,在加緊布置各自行動的同時,亦無時無刻不在緊盯他人的行動,無論是敵是友。 李從璟自契丹南歸後,調集盧龍軍於芙蓉鎮,不日祭旗出征向北挺進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有資格參與此番博弈的各方大佬耳中。
因了時值開春的關系,草原上綠點成片,發芽的青草與新生的嬰兒一樣,在昭示了某種已經到來的希望。然而對於黑車子室韋而言,情況卻並非如此,在他們南北千裡的牧場上,剛露頭的嫩芽還沒來得及得到春雨的洗禮,即迎來了馬蹄毀滅性的踐踏。
在雲層一般巨大山包的背後,本有一個族人過萬的大型部落,在不久之前,這裡聚集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黑車子室韋戰士,一時之間超過兩萬的控弦之士在部落內外縱馬,可謂兵強馬壯,聲勢非凡。
黑車子室韋集結重兵在此,其可汗西瓦拉自然是希望這支兵馬能夠阻擋契丹的馬蹄,為族人贏得更多的時間,然而在契丹軍隊殺到之後,短暫人多勢眾帶來的兵馬強盛的假象,隨即煙消雲散。
僅僅一日,契丹大軍就擊潰了在此蓄勢以待的黑車子室韋戰士,而後,為向黑車子室韋宣揚軍威,打擊其抵擋意志,契丹大軍血洗部落。
無數頂氈帳葬身火海,數不清的人影倒在血火中,就此成為契丹人的刀下亡魂,大火燒盡了可以燃燒的一切事物,包括青黃相接的草地,一夜的大火之後,此地便只剩下一片焦土,以及久不能散的腥臭味。
天亮後,在陽光灑滿草地的時候,耶律倍在千軍萬馬簇擁下,策馬出現在部落之前。他身上的鎧甲鑲金戴玉,被陽光一照光芒耀眼,令人無法直視,聽罷戰將的匯報後,本就睥睨的眼神更加不可一世,“在我契丹大軍無可匹敵的兵鋒下,西瓦拉竟然不知汲取前幾戰的教訓,乖乖向朕投降,反倒是依舊頑抗,實在是不知所謂。此戰之後,黑車子室韋可戰之士已不足一半,待朕直搗他的王帳,看他還拿什麽跟朕硬氣!”
耶律倍是真的有些憤怒,他憤怒的是西瓦拉的不識時務。他在心中暗想,看來數年過去,這些人已然忘了當年被契丹甲士支配的恐懼,此戰朕定要將黑車子室韋的筋骨打爛,也好叫草原其它部族認識到,契丹大軍來了,他們就該乖乖束手就擒!
在周圍一片恭維聲中,耶律倍那具近兩百斤的身軀仿佛要飄到雲端,他很享受此刻,心中已有一個得意的小人在手舞足蹈,他知道眾將士的恭維是發自內心,他需要這樣的恭維,那是他穩固皇位、成就大業必不可缺的東西。
在耶律倍巡視戰果的時候,幾騎從遠處飛奔而至,饒是發現了對方的蹤跡,耶律倍也沒去注意,依舊閑庭若步審視被俘的黑車子室韋族人,因為他知道他的臣子部曲自有人去招呼這些人。
這些人帶來了李從璟在芙蓉鎮聚集盧龍軍,而後向北出兵的消息。
耶律倍聽罷這個消息,從鼻孔裡冷笑一聲,滿眼都是輕蔑之色,“且不必管他,縱然這不是李從璟的疑兵之計,朕也早就有了應對之策,若李從璟果真敢越過長城,不日之後朕就會接到盧龍全軍覆沒的消息。”
目光從燒成一片廢墟的部落移上天空,耶律倍仿佛在雲端看到了盧龍軍丟盔棄甲的場面,那時盧龍軍屍橫遍野的場景,必是不會比眼下的黑車子室韋差的,“若果真如此,那真是一件不輸於征服黑車子室韋的盛事!”
在契丹東境黃龍府,耶律德光起事的準備已經完成,現在正到了他出兵的日子,李從璟率盧龍軍出關的消息被遞到他面前時,他的前鋒大軍已經離開黃龍府,其本人所率的主力軍隊,也正在相繼離開軍營。
看罷李從璟出兵的情報,本已準備啟程的耶律德光,立即抬腳去見述律平。
“李從璟此時率軍出關,意欲何為?”耶律德光跟述律平發牢騷,“我去西樓,是為奪回我的皇位,與他李從璟本沒什麽相乾,此番他來橫插一腳不說,還要率軍出關,他想作甚麽?!”
“你與李從璟有約在先,此番他率軍北上,是朝耶律倍去的,自然是相助於你,你為何動怒?”述律平像是沒聽懂耶律德光的話一般。
“母后何必明知故問......”耶律德光心裡委屈,但他不好在述律平面前表現的太過明顯,“耶律倍此番為何執意西征?還不就是因為當初他登基時,李從璟的軍隊就在西樓城外,故而有很多人不服他,說他這個皇帝,乃是唐朝封的,他這才急於建功立威,收服人心?此番我去西樓,李從璟率軍前來,到時候即便我奪取了皇位,旁人會怎樣看待我?豈不也要說我的皇位,是唐朝冊封?”
“你多慮了。”述律平笑容恬淡。
耶律德光原本不同意述律平這個說法,但見述律平分外從容,不由得怔了怔,立即細細去思量述律平這話的意思。
“我且問你,李從璟此番北上,兵馬幾何?”述律平見耶律德光已有所悟,便笑著問。
“不過盧龍一軍而已,滿打滿算不到兩萬,且多半是步卒。”耶律德光道。
“我再問你,耶律倍為應付唐軍此時北上攪局,在南邊安排了多少軍隊?”述律平又問。
此時耶律德光自然是知曉的,他立即反應過來,“母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含笑望著他,並不說破,而是要耶律德光自己將真相說出來,以增強他的信念。
“盧龍軍此番倉促北上,根本就到不了西樓,甚至極有可能馬失前蹄!”耶律德光方才是關心則亂,此時受述律平點破,雙眸一亮,立即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這便是了。”述律平微微點頭,“當年渤海、西樓一役,使你被迫遠走他鄉,固然是你的痛處,但這何嘗不是契丹國的痛處?耶律倍到底做了幾日契丹之主,為了不重蹈你父皇昔日覆轍,又怎會不對盧龍軍全力研究?世間本就少有戰無不勝的將軍,也少有戰無不勝的軍隊,但凡被對手研究透徹了,加以針對,焉能不敗?而這些年,正好給了耶律倍這個機會,他雖然不是明君,但契丹勇士卻是驍勇善戰的,李從璟此番拿什麽到西樓去?”
耶律德光聽完述律平一席話,心結頓消,“是我疏忽了,多謝母后提點。”
“即是如此,還不趕快出征?”
“是!母后且稍待,不日便有捷報傳回。”
“我兒此番歸去,必定馬到功成!”
不同於耶律倍、耶律德光靠各自眼線探知盧龍軍動向,李嗣源得知盧龍軍出關,卻是李從璟在信中告知他的。不僅如此,有關與耶律德光、耶律敏之間的一切謀劃,李從璟也都詳細給李嗣源說了。
此番李從璟北上,本身是拿著調兵密令的,要不然哪怕他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也無權擅自調集藩鎮軍進入他國作戰,這就像當年他率領百戰、盧龍兩軍出戰渤海國,手裡其實也有李存勖的授權。
李從璟北上的事,對朝廷而言還是個隱秘,雖說日後必定叫天下人知曉,但眼下李嗣源隻告訴了幾位平章事。在崇文殿打開李從璟的信時,李嗣源面前只有安重誨、任圜、李琪三人。
然後三人就看見大唐的皇帝陛下看著門外失神了良久,任圜一連喚了幾聲都不見他回應,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出了何等狀況。
許久,李嗣源終於回過神來,看見三名宰相都費解的望著自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咳嗽一聲,“方才說到何處了?”
“夏魯奇就任河東節度使,現已到了晉陽,他遞上來的折子方才臣已給了陛下......”安重誨見李嗣源聞言立即左右翻找夏魯奇的折子,心下有些不忍對方繼續失態,他大概猜到了方才敬新磨呈上來的信件出自誰手,遂試探著問道:“陛下,秦王殿下北上已有多日,不知情況如何?”
李嗣源手中動作頓了頓,而後索性停了下來,半響才有些嚴肅道:“秦王日前已率盧龍軍出關了。”
“什麽?”
“這......”
三人無不大驚,他們都是站在帝國最頂端的人,對契丹形勢自然知曉得清楚,正因為清楚,方能更加了解李從璟此行的凶險。
見眾人皆是滿面震驚、擔憂、懷疑,李從璟臉色微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秦王此去,必定功成西樓,再揚我大唐國威!”
與此同時,趙王李從榮自宮城走出,身姿瀟灑,步履生風,然而剛一進馬車,面容就有些呆,好不容易及時拉下了車簾,穩穩落座,李從榮看著面前的人,面色怪異道:“先生今日遇到什麽大喜事了?”
坐在李從榮面前的邊鎬微笑道:“殿下為何這樣問?”
“如若不然,先生何至於舉止失常,來宮門前等孤王?”李從榮一副很了解你的模樣。
“殿下若一定要這般說,倒也的確有一件喜事。”邊鎬徐徐道。
“是何喜事?快快說來,讓孤王也樂上一樂。”李從榮目露期待。
邊鎬嘴角的笑儒雅而從容,如春湖上緩緩散開的微波,“這件喜事,只怕殿下已經為之高興過了,便是在下此番再說出來,也許並不能讓殿下更高興一些。”
李從榮怔了怔,隨即搖頭苦笑,無奈道:“先生還真是料事如神。不錯,孤王的確聽到風聲,說王兄去了北境,不過先生是如何得知?”
“耶律倍西征的消息,可已不是什麽隱秘。”邊鎬道。
“僅憑這事,先生便料知了王兄行蹤?”饒是知曉邊鎬的本事,李從榮此時也禁不住驚訝。
“契丹西征,置與大唐協議於不顧,朝廷豈會無動於衷?而遍觀朝廷動向,對此事卻無實質應對,這只能說明陛下早有措施。而大唐上下,能在此時有能力處理此事的,只能是曾為盧龍節度使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邊鎬語調平緩,語氣中顯露出他並不認為有這般分析是多難的事。
“那你姑且說說,王兄此番北上,結果會如何?”問這話的時候,李從榮身子前傾,顯得迫不及待,以至於連“先生”二字都忘了稱呼。
“不好說......”邊鎬搖了搖頭,本不欲隨便論斷,但見李從榮滿臉期待,顯然不滿足這個答案,想了想,這才繼續往下說,“若是秦王只是暗中行事,結果難以預料,但若是秦王率盧龍軍出關,則十有**要馬失前蹄。”
“當真?”李從榮愣了愣。
邊鎬只是笑笑並不說話,這樣的問題他不必回答,因為那是重複性問題,智者從不重複自己對一個問題的答案。
李從榮沉默下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邊鎬也不再說話,閉目養神起來。
馬車搖搖晃晃,很有節奏。
邊鎬心道:“但凡謀敵,使其內亂內耗永遠都是上佳之策,你深諳其道,故而對契丹你玩弄耶律倍、耶律德光於鼓掌之間,對大吳你也曾挑撥徐相與大丞相、徐知詢的關系,無論是誰,都得承認你這份手筆的高明。但天底下的計策,從來都沒有隻準你對別人用,而不準別人對你用的道理,你恐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你自己也要面對這樣的情況吧?”
“先生在想什麽?”邊鎬正暗暗尋思的時候,驟然聽到李從榮沒來由的反問。
“沒甚麽,在想秦王此番若是失利,殿下該如何應對。”
“哦......辛苦先生了。”
“分內之事,殿下不必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