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李彥超等盧龍軍將領到了,包括先前一步返回的李彥饒。眾將披甲而來,無不精神抖擻,兀一進帳就叫帳內充滿金戈之氣。見禮之後分次落座,鐵甲環佩之聲如風過疏竹,諸將眼巴巴望著李從璟,目光中滿是激動之色,如李彥超所言:“盧龍全軍上下,厲兵數載而無一戰,好比多年不知肉滋味,嘴裡都淡出了鳥來!”
李從璟坐在帥位,莫離等人各居左右,他沒著那套量身定做的明光鎧,只是一身青袍,雖則如此,戎馬多年積澱下的殺伐之氣,卻是在他眉眼間展露無遺,長發青袍,此時更叫他倍顯儒將氣質。
“國之所以有甲士,在為國所用也,若不能征戰沙場,甲士便成了閑散之人,養之無益不說,久而久之也會成為空架子,為世人所輕視。今日孤王召集盧龍軍於芙蓉鎮,便是要爾等再度為國出戰,討逆賊,擊不臣,沙場建功,彰顯我大唐軍威。”李從璟環顧諸將,話音雖不重,卻擲地有聲。
“盧龍軍數載未戰不假,但請殿下相信,盧龍軍兩萬將士,卻沒在這些年落下本事,成為空架子!”李彥超胸膛拍得砰砰作響,“只要殿下一聲令下,盧龍軍翻山渡河,越長城、入草原、殺蠻賊,絕不會比當年差了!”
李從璟微微頷首,算是認可李彥超所言,“盧龍將士如何,沒有人比孤王知曉得更清楚,論及衝鋒陷陣、攻城拔寨,盧龍軍當數當世精銳,如若不然,大唐也不會將鎮守帝國北境的任務交予爾等。”
話至此處,李從璟稍作停頓,而後意味深長省視眾將,“然則,此番孤王召集爾等,將要發兵北上,進入草原作戰,根本意圖何在,爾等可清楚知曉?”
李從璟此言一出,眾人面色各異,不乏面面相覷者,卻都一片默然。
在座都是盧龍軍高級將領,契丹形勢如何,自幽州出發前李彥超便已向眾人通報過,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舉事的細節,能知曉的眾人都知曉,然而深究此番出兵的根由,眾將卻知之不深。
甚至不乏有思維活躍的,認為此戰值得商榷。
為何?
凡戰,必有戰略目標,有發動戰爭要達到的目的。那麽此戰的目的在何處?
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相爭,是契丹內耗,原本兩人實力相當,鏖戰之下,自然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國力,大唐大可冷眼旁觀。
既是如此,盧龍軍北上,幫誰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畫蛇添足。
況且,耶律倍為應對盧龍軍北上,本有布置,此番唐軍出長城作戰,必然不會輕松。盧龍軍只有不到兩萬之數,且多為步卒,如今的契丹雖稱不上全民皆兵,卻也差不了太多,主力乃是騎兵,在千萬裡草原上,盧龍軍無論如何布置戰術,天然的劣勢是掩蓋不了的。
凡此種種,構成此戰值得商榷之處。
李從璟見眾將不言不語,佛然不悅,“諸位都是盧龍柱石,昔年頗受孤王教導,乃帝國所依仗固北境、拓新疆之利刃也,今集大軍於此,大戰在即,卻對戰爭意圖都沒有見解?”
他這一皺眉,不怒而威,帳內都是久歷血火之輩,沙場宿將,一見他這番模樣,卻無不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面色皆顯尷尬。
最終還是李彥饒接過話,起身抱拳道:“回稟殿下,此戰意圖,我等雖有推測,然恐有遺漏,還請......”
李從璟揮手打斷他,“既有推測,且先說來。”
“是。”這般天氣,李彥饒的額頭已可見細汗,他理了理思路,“四年前,我等隨殿下轉戰渤海、馬踏西樓,最終逼死阿保機,大敗契丹,扶耶律倍登位,使大唐國威再度彰顯於草原,令草原諸部無不對大唐俯首稱稱臣,此乃國之盛舉。今,耶律倍背信棄義,不顧當年協議,執意出兵黑車子室韋,僭越臣子本分,置大唐天威於不顧。若大唐棄之不理,必使帝國威嚴大為折損,此不利於帝國長遠之計。”
說到這,李彥饒抬起頭,語調也中氣十足起來,“盧龍軍雖寡,此戰雖難,然將士可死,甲兵可折,國家尊嚴斷不可沒!出兵草原,揚我國威,此正當其時,舍我其誰!”
這一番話,不說石破天驚,卻也字字千鈞,李彥饒話音落下,頓時引起眾人共鳴,不少人都呼吸急促。
“好!說得好!”李從璟撫掌而讚,示意李彥饒坐下,又看向諸將,“這才是我大唐將領該有的風度、氣概!孤王希望諸將記住,大唐的軍隊,以護君民、擊不臣為使命,任何一場戰爭,皆是為國而戰,眾將士皆要以國家之立場,來堅定奮戰之心!”
“末將謹遵秦王之教!”諸將齊齊起身,皆奮然抱拳,大聲應諾。
眾將歸位之後,李從璟緩和了語氣,看向諸人的目光頗顯殷切,“方才李彥饒說的不錯,但孤王發動此戰的用意,還不止於此。自天成元年以來,大唐與契丹來往日盛,通商更是頻繁,得益於此,現今契丹國中,有許多大唐子民。此番耶律倍、耶律德光刀兵相見,必使契丹國中大亂,兵馬橫行之下,勳貴尚且不能保全,遑論平民?”
“又且,為掠多資源,支撐戰事,大唐商人的財富定會引起雙方覬覦,到得那時,各家性命更是危如累卵。今,孤王親率盧龍軍出關北上,就是要以帝威告訴契丹人,膽敢犯我大唐子民者,無論是誰,定叫他死無全屍!”
“帝隊,由帝國子民組成,理應護衛帝國子民周全,軍隊若不能保全國家百姓,若不能為國家百姓出戰,便是再精銳善戰,與糞土何異,要之又有何用!”
眾將聞言,先是震驚,繼而無不握緊雙拳,目光熾烈。
同光之前,華夏內亂,國勢衰微,契丹乘勢而起,屢屢南侵,而邊境不能製。那些年,凡契丹馬蹄所到之處,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被掠至草原為奴者不知凡幾,蝗蟲般的蠻賊過境,使得邊地十室九空,乃為人間慘事。
面對這般情況,邊軍有心殺賊,卻苦於自身實力,無力回天,如倒水溝軍堡周小全父子那樣的普通邊軍所經歷的慘事,盧龍九州不知道有多少,這其中的悲憤與慘痛,放到中原,不說能體會者有幾人,便是知曉的也沒幾個。
但今日,帝國卻能為保護國境外的帝國子民,興師出關,越境而戰,這其中的改變,豈非是天差地別?
盧龍軍原就是本地軍隊,將士幾乎都出自盧龍九州,他們今日是甲士,昔日卻是尋常百姓,李從璟所言種種,他們的體會自然更加深刻,此時諸將聽了李從璟一席話,豈能不感到揚眉吐氣,又豈能不鬥志昂揚!
諸將通紅的雙目,繃緊的身軀,使得帳中的空氣仿佛要燃燒起來。
李從璟站起身,負手而立,身如勁松,目光利如鷹、深似海,他對眼前的大唐好兒郎大聲道:“諸位,昨日,大唐的商人已踏足西樓,今日,我大唐的軍隊也將再度踏足西樓,待得明日,西樓將不再是契丹的西樓,而是我大唐的西樓!此番我大唐軍隊北上草原,將再度撤換契丹皇帝,孤王要爾等親自去告訴草原,告訴天下,哪怕契丹曾盛極一時,哪怕草原有萬萬裡,但這裡的主人,是唐人!”
諸將轟然抱拳道:“願隨殿下征戰草原,揚我國威!”
翌日,芙蓉鎮外,萬軍集結,祭旗出征。
陽光萬裡,春風正起,鐵甲戰陣一望無際。
點將台上,旌旗飄揚,在眾將軍之前,李從璟披甲執刀,肅立如山巒。
十一年前,李從璟初投軍旅,彼時他是一名小卒,在嚴密的鐵甲包裹中,在洪水般的軍陣中抬頭仰望,看見的是李存勖端立高台,鮮衣亮甲,揮斥方遒。彼時,李存勖在他眼中是那樣不可一世,仿佛能主宰世間萬物。
八年前,淇門建軍,自那之後,李從璟便成了點將台上的人。他面前的將士,也從三千人逐漸增多,成了一萬人、兩萬人、三萬人,乃至更多,多到他一眼看不過來。
這些年,他帶著他的軍隊,為國轉戰南北,似乎從未停歇。
這一次,他要再度出征草原。
李從璟告訴面前的將士:“人之所以強,在於屢敗對手,國之所以強,在於屢破敵軍。一個帝國的強大,一代盛世的建立,從來不曾和和氣氣,而必須在屍山血海中趟出一條道來。契丹國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打到他承認,耶律倍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契丹人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爾等就去告訴他們,大唐的威嚴從來不容侵犯。”
“披上戰甲, 拿起橫刀,背起弓箭,告訴草原人,唐人才是他們的主人!一次出征不能讓他們記住,那就兩次,兩次不行,那就三次!總有一日,他們會從心底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出征!”
“出征!”
“出征!”
萬千將士拳擊胸甲,齊聲高呼,聲震山河。
李從璟抽出長刀,在陽光下舉起,“出征!”
山河依舊,昊天親見,今日,甲士再出征,李從璟再出征。
征伐的路,仿佛沒有盡頭,從昨日到今日,從今日到明日。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
余心之所向,雖九死尤未悔。
他是大唐的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