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夜幕與晚風同步行來,西樓城中的燈火漸次亮起,街巷在氤氳的燈光中顯得有些朦朧。
每一盞燈都是一個歸處,燈有大小之別,歸處對每個人而言卻是一樣的。
結束了一整日的忙碌,耶律敏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皇城歸來,她在門屏旁立了會兒馬,瞧著府門外的風燈出了會兒神,這才下馬進門。
耶律敏前腳回府,姑且寬下衣裳,尚且來不及沐浴,後腳就有人跟來拜訪。
“韓延徽?他來作甚麽?”耶律敏微微皺眉,本欲回絕了韓延徽,轉念想了想,還是重新穿好衣裳,讓人將韓延徽帶到設廳。
西征的耶律倍與黑車子室韋激戰正酣,李從璟率領盧龍軍也到了儀坤州,趁機起事的耶律德光一路西來,距離西樓也沒兩日路程,在這個節骨眼上,耶律敏不想出任何差錯。
耶律敏在設廳見到韓延徽的時候,對方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在品茶,見到耶律敏進門,韓延徽起身不緊不慢行禮,言語間顯得極為從容,完全沒有下官見到上官的敬意,亦或是冒夜來打擾的歉意。
對方這副把他自個兒當主人,而把自己當客人的姿態,讓耶律敏心中很是不快,見禮之後落座,她淡淡道:“先生此時來見,定有要事,然先生舉止從容,倒又不像有要緊的情況。恕我愚鈍,還請先生告之來意。”
耶律敏舍了寒暄之詞,直接詢問韓延徽來意,已是心中不滿的表現,然而韓延徽卻仍舊沒有賠禮道歉的覺悟,微笑道:“不久前,宰相大人在坊中遇刺,差些遭遇不測,此事震驚朝野,我輩也深為宰相大人擔憂,如今多日過去,不知真凶可曾抓到了?”
“朝野皆知,刺客乃耶律德光所派,當日便已潛逃出城,收受賄賂放其出城之城門守衛,業已伏法。先生明知故問,是何用意?”耶律敏微微蹙眉,如若不是明知對方是耶律倍心腹,耶律敏怕是要轟他出門了。
“刺客果真是耶律德光所派嗎?”韓延徽呵呵一笑,意味深長,“當其時也,西征在即,又因宰相大人之進言,皇上對耶律德光防備甚嚴,於此等境遇中,數名射雕手竟能潛入西樓不被察覺,而成功伏擊北院宰相,事後又能全身而退,難道宰相大人就沒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耶律敏冷眼看著韓延徽,不說話了。
韓延徽撚著胡須,繼續老神在在道:“茲事體大,然此事發生之後,朝野不僅沒有查到刺客為耶律德光所派之鐵證,最為荒謬的是,連那數名射雕手也沒能追捕回來,以至於最後的結果,不過是處置了幾名城門守衛,和一些為刺客提供了藏匿之所的尋常百姓。”
韓延徽看著耶律敏,“身為受害者,宰相大人就沒覺得奇怪過,就沒對這個結果不滿意過?”
耶律敏面露慍色,她冷眼盯了韓延徽半響,忽而放松了身子,嗤笑一聲,“聽先生的口氣,倒好像是已經抓到了真凶?”
韓延徽今日進府之後的種種舉動,堪稱無禮、傲慢至極,若是他不能給耶律敏一個好的交代,耶律敏斷然不會允許他如此消遣自己。
出乎耶律敏意料的是,韓延徽竟然認真的答道:“不瞞宰相大人,下官的確抓到了真凶。”他的神色怪異起來,“不僅抓到了真凶,還知道了真正幕後主使的身份!”
耶律敏忍著拍案而起的衝動,眉頭一挑,“哦?”
韓延徽理了理衣襟,端正坐起,“實言相告,安排刺客行刺宰相之人,正是下官!”
耶律敏柳眉倒豎,重重一拍茶案,“放肆!”
面對耶律敏的怒火,韓延徽昂首挺胸,如若無事,顯得有恃無恐。
耶律敏見韓延徽這般模樣,心念急轉,旋即冷笑一聲,“先生莫非還要告訴我,令先生安排行刺之事的所謂真正主使,其實是皇上?”
韓延徽微微一怔,隨即肅然頷首,“宰相大人果然聰慧,下官正是奉皇上之命。”
耶律敏笑出聲,搖頭道:“你真是瘋了!”
“下官瘋沒瘋,宰相大人豈非一眼便知?”韓延徽道。
耶律敏目露殺機,“今我坐鎮西樓,有臨事擅專之權,你可知,僅憑你方才這番話,我就能要了你的腦袋?”
“下官死而無憾,只是覺得有些冤枉。”韓延徽道。
“何冤之有?”耶律敏問。
“因為下官算不得真凶,下官也是身不由己。”韓延徽道。
“皇上才是真凶?”耶律敏問。
“千真萬確。”韓延徽道。
“若皇上果真是真凶,而你是幫凶,你身為皇上肱骨之臣,今日為何對我說這些?”耶律敏問。
“宰相前半句說的對,後半句卻錯了。”韓延徽道。
“錯在何處?”耶律敏問。
“下官並非耶律倍的肱骨之臣。”韓延徽道。
“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諱!你是誰的人?耶律德光?”耶律敏問。
“宰相明鑒!”韓延徽道。
“身受皇恩,蒙皇上器重,而你卻叛國事賊?!”
“宰相此言差矣,下官從未叛國!”
“強詞奪理!”
“明告宰相,自先皇仙逝,下官唯事一人,那便是二皇子殿下!”
“你......竟是耶律德光安排在皇上身旁的棋子?!”
“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當日殿下被放逐東境,勢單力薄,困厄交加,為長遠計,朝中必須有人呼應。”
“你簡直不當人子,狼心狗肺!”
“大爭之世,勝者王,敗者亡,要心肺何用?”
“好......很好!”
“下官潛伏西樓,暗助殿下,計策雖好,但還不夠好。耶律倍命下官行刺宰相,而將之嫁禍於殿下,使宰相與殿下成不共戴天之仇,逼的宰相不得不為他死守西樓,才是真正的好計策!”
“你既然是耶律德光的人,本相豈會聽信你的胡言!借刺客之事,離間君臣,使本相怨恨皇上,轉而相助耶律德光入主西樓?斷無可能!”
“行刺之事,確實由皇上下令,下官有鐵證!”
“......證據何在?!”
“皇上欲借行刺之事,使宰相與殿下成仇,而叫宰相日後能死守西樓,此固良策。然則當日行刺之事,有一處與皇上旨意不符。”
“何處不符?”
“皇上行刺宰相既然是假,自然不會真要宰相性命,而當日之刺客,卻是奔著殺死宰相去的。彼時若非宰相防備嚴密,突然在車底與暗處皆加派了人手,宰相自己想想,自己有可能活過那日嗎?”
“......是你擅自更該了皇上的指令?”
“彼時下官還未來得及收到殿下通知,不知宰相大人已因人相助,欲與殿下結盟,共謀西樓,故而欲將假行刺變為真行刺,為殿下進攻西樓除去一大阻礙!”
“擅改上令,將假行刺變為真行刺,你就不怕事後皇上治你的罪?”
“欲成大業,必先流血,比起讓契丹毀在耶律倍手裡,下官一死而已,何懼之有?”
“你對耶律德光倒真是忠如家犬!”
“因為只有殿下,才能真正使契丹強大,不負下官多年以來,為契丹所付出的心血!”
“自作高尚......然而此等‘證據’,卻還不夠!”
“下官還帶了三個人來。”
“那三個射雕手?”
“正是!”
“......”
“宰相可要見上一見?”
“......”
“因行刺之事,宰相怨恨殿下久矣,之所以今日將此事告之宰相,乃因殿下大軍不日即到西樓。如今西樓乃宰相之西樓,倘若宰相能與殿下‘冰釋前嫌’,則皆大歡喜。耶律倍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前日既然會遣刺客假行刺宰相,日後未必不會因為其它原因,令刺客真行刺宰相。話至此處,想必宰相心中已如明鏡,無需下官多言。”
韓延徽說完這些話,便停了下來。
他穩如泰山般的坐著,不去看臉色慘白的耶律敏,端起茶碗慢悠悠品起茶來。
耶律敏此時心情如何,韓延徽能夠略知一二,要對方接受眼前的殘酷現實,無論如何都需要時間,所以他不著急。
不著急,是因為成竹在胸。
那三名射雕手韓延徽確實帶來了,雖說耶律倍讓他事成之後,將那些有關刺客一律殺之滅口,但韓延徽當然沒有那樣做。對耶律敏而言,便是她自個兒當日心神不定,或者沒有瞧見那三名射雕手,但那些及時趕到的護衛中,總該是有人認得出這些射雕手的。
耶律敏不去查證,只怕也是因為她知道這個結果。
品完茶,韓延徽見耶律敏仍舊在怔怔出神,索性站起身來,負手在廳中觀賞起擺放的字畫器具來,其悠然自得、傲慢從容之態盡顯無余。
韓延徽在西樓潛伏了四年,費盡心機取得耶律倍信任後,又是近乎朝夕侍奉,怎能不日日心驚膽戰、處處小心翼翼?其中艱險之處,自是不需多言。如今多年凶險終於結束,一切付出換來了回報,他又如何能不稍稍得意?
瞧了耶律敏一眼,見對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韓延徽心中不禁大為暢快。耶律敏如此失態,可見今日之事對她打擊多大,韓延徽身為棋局的布置者與參與者,耶律敏越是失態,他就越是得意。
還不止於此。
若隻如此,韓延徽不至於敢在耶律敏面前如此拿捏姿態。
耶律倍西征之前,耶律德光就遣人與耶律敏接洽,希望耶律敏能相助於他,若是事情照此發展,便是日後耶律德光據有西樓,耶律敏因了主動投靠的關系,會有種種便利與布置,勢力必然大,難免尾大不掉。
如此,即便耶律德光登基,也難盡握契丹權柄,國家大權會被耶律敏分出去一部分,耶律德光也難免受她一些製約,自然貽害無窮。
有了今日揭露行刺真相的事,則一切不同。
如此一來,耶律敏投靠耶律德光,將成為不得不為之的事。不得不為之,與主動為之,自然差些甚大。這就像大軍征伐敵國,敵將在大軍到來之前,就主動出降,與大軍到來之後,因為打不過不得不投降,前者能得到的權力與待遇當然會大得多。
還有一個原因。
韓延徽方才也說了,耶律德光大軍不日即到。
在今日之前,耶律敏是敵視耶律德光的,沒打算投靠耶律德光,所以她沒有為日後投靠耶律德光做多少準備,而因今日之事,耶律敏轉而決定投靠耶律德光,在耶律德光到來之前,她能做準備的時間就很短了。
時間短,倉促之間,難以安排親信,居於各處要職,把持各處權柄,這樣的結果是勢力必然小。勢力小,就難以威脅到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入主西樓之後,耶律敏的分量也就小,且不說難以謀取更多利益,能保住現有利益就不錯了。
韓延徽知道耶律敏日後勢力小,份量不大,而他自身現在可是立下大功,日後必定被耶律德光重用,此消彼長,韓延徽的地位自然會高過耶律敏。
因此之故,韓延徽現在就不必對耶律敏客氣。
所以他今日對耶律敏無禮。
雖然顯得急迫了些。
但一個在刀尖上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了數年的人,如今終於謀得大事功成,便是再無禮一些,也不算什麽。
韓延徽觀賞了半響字畫器玩,覺得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回身見耶律敏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有些不太耐煩,遂直言催促道:“宰相大人,時間緊迫,還是早些拿注意的好!”
耶律敏站起身來,對韓延徽道:“待耶律德光到了西樓,本相自會為他打開城門。”
得到耶律敏的肯定回答,韓延徽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識時務者為俊傑,宰相大人果然聰慧,哈哈!”
“不過......”耶律敏忽然話鋒一轉,“先生今日進府來後,對本相諸般無禮,實在是不懂規矩得很,本相真是殊為不快......”
說到這,耶律敏一揮手,“來人,將此人拿下,抽二十鞭子!”
“你......宰相大人,你這是作甚?”韓延徽開始是不可置信,待門外家丁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他綁了,他才大驚失色,“宰相大人,某乃殿下肱骨重臣,你怎能如此對我!你......啊!”
不等韓延徽話說完,他已經被丟在了院子裡,緊接著,馬鞭狠狠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抽得他皮開肉綻,血染衣袍!
韓延徽發出殺豬般的慘嚎, 嘴裡不住哀求道:“宰相大人,有話好好說......啊......某乃......啊......”
好不容易二十鞭子抽完了,韓延徽已是涕泗橫流、衣衫襤褸,一條命只剩下半條,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喘息、哀嚎不停。
耶律敏走到韓延徽面前,俯瞰著他,臉上沒有半分感彩,那眼神跟看一塊石頭沒有分別,“韓延徽,你當真以為你今日來告訴了本相所謂的真相,本相就得敬你三尺,還要因為你是耶律德光的一條狗,就要對你禮敬三分?”
輕笑一聲,耶律敏提了裙角在韓延徽面前蹲下來,嘴角勾起一抹難以言狀的弧度,“你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真可謂是步步心機,只是可惜,半分用處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今日從你嘴中說出來的‘真相’,很久之前,就已有人告訴我了?”
在韓延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耶律敏站起身來,“不過我還是要謝你,因為你畢竟補充了一些細節。”
“來人。”耶律敏意興闌珊,隨意擺了擺手,“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