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策馬從上坡上穿過戰場的時候,激戰的余味仍在,軍堡成了斷壁殘垣,燃燒物與燃燒物焦糊的痕跡到處都是,廢墟中屍橫遍野,呻吟聲不斷傳來,長刀、槍矛、盾牌等各種兵刃散布其間,在夕陽下充斥著一股血腥、豪烈而又荒涼的氣息,因了使用炸藥的緣故,殘缺不全的肢體、髒腑密布各處,在血泊中更顯殘忍。
盧龍軍的將士們卻不覺得眼前的場景難以接受,恰恰相反,一場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大勝讓人的每個毛孔都振奮無比,在各處打掃戰場的將士們興致高昂,甚至是眉宇軒昂,相互間激烈探討今日這場戰鬥時,嘴裡蹦出來最多的便是對李從璟的由衷讚美之詞。
在李從璟的騎隊經過這些將士身前時,左近的將士們無不昂首挺胸站直了身軀,一批接一批自發向李從璟行禮,目光敬畏如對神明。
沒等李從璟來到主城前,山坡上已經響起“秦王”“秦王”的呼喊聲,接連不斷,匯集到一處,便顯得整齊劃一,其聲音充滿血性男兒之氣,一浪高過一浪,最後席卷了整片山坡,覆蓋了整個儀坤州城池,響徹了一方天地。
隨行在李從璟身側的人,無論是莫離、杜千書等幕僚,還是其它近衛,在這般呼喊聲中,都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身姿愈發端正英武,幾乎將“與有榮焉”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在兵力不佔優勢,甚至是劣勢的情況下,一日之內攻下堅不可摧的儀坤州防線,最後俘獲的敵人數都要趕上總兵力,在這樣的戰績面前,任何尊榮和讚美都是不為過的。
盧龍將士眼中的秦王,坐騎俊美,人更俊美。他沒有披甲,沒有著王袍,只是一身青衫,長發束頂,有書生氣,顯得儒雅,不見分毫暴戾殺氣。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看起來親切和善的年輕人,揮手間,讓契丹經營數年,自信滿滿可以坑殺盧龍軍,可以防備唐軍北伐的儀坤州防線,變成了一個笑柄。
李彥超率領諸將,在主城城門前恭迎李從璟入城,在諸將身後,儀坤州的那些契丹達官顯貴,被捆綁著扔了一地,如一群豬羊。
他們無不惶惶然,因為他們的確是喪家之犬。
他們看向李從璟的目光透著哀求,透著恐懼,就像看待即將把他們扒皮的主子一樣,而事實上,只要李從璟的腳步踏進城門,那也就意味著,此城易主。
李從璟下馬,將在面前跪迎的李彥超等人扶起,道一聲“將士們辛苦”。回過身,他環顧了一圈情緒激昂,舉著兵刃拍打胸口不停呼喊“秦王”二字的將士們,只是說了一句簡單至極的話。
就是這句簡單的話,奠定了一支軍隊的信心。
再後來,這支軍隊,重塑了一個帝國的信心。
秦王說:“唐軍威武!”
於是,“唐軍威武”的宣言,響徹天地。
而後,在眾將簇擁下,李從璟入城。
......
儀坤州是耶律倍布置下來防備唐軍北上的重鎮,兵力多不足為奇,此戰契丹軍俘虜雖有近兩萬人,卻也不必太擔心他們會生出什麽亂事來,與盧龍軍的士氣高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已經喪失了抵抗意志,如今他們不再是狼,而只是一群羊。
一群失去頭領且喪失心智的羊,是不必擔心的。
就算現在給他們兵刃,他們也不見得敢拿起來面對唐軍。
要打垮一支軍隊,殺傷多少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擊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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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軍心,擊潰他們的戰鬥意志。
耶律黑格的人頭已在城中傳了一圈,現在又回到了城門處,讓李從璟略感詫異的是,耶律黑格僵硬的面孔沒有怒目圓睜,眼中沒有不甘與憤怒,倒是顯得悲哀而無奈,他像是走得很從容,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像是走得很心安理得。
契丹俘虜殺與不殺、何時殺尚在兩可之間,但耶律黑格的人頭,還是要掛在城門上示眾,以警世人。
在城牆上,李從璟看到了那數十名工匠的屍體。
契丹軍在對這些人舉起屠刀的時候,內心的確是憤怒的,所以這些工匠全都屍首分離倒在血泊中,他們的衣衫是素色的,所以血跡更加觸目驚心。
這些耗費無數心血,打造儀坤州防線,以保護契丹軍、以助契丹軍贏得戰爭的工匠,大概怎麽也想不到,他們最終會死在契丹軍的刀下。
李從璟本想見一見主持修建儀坤州防線的工匠首領,因為儀坤州城防工事的確是大家之作,他還想將此人帶回大唐,讓此人日後為大唐效力,如今人是見到了,卻再也沒有讓劉仲為國贖罪的機會。
身為唐人,縱然有萬般無奈,但一身在大唐學到的本事,最終卻用作了幫助敵人對付母國,怎麽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所以當李從璟看到工匠中有不少唐人時,他心底很是憤怒,他很想將這些人鞭屍,然後拖下去喂狗。
“契丹國中有不少唐人,其中不乏成了契丹軍士的。”莫離注意到李從璟眼神的變化,便低聲提醒。
莫離這話不錯,契丹軍大抵由三部分組成,一是契丹本部族人,二是臣服部落勇士,三是地方州縣中服役的。
第一部分是契丹軍絕對主力,這些人平日放牧,戰時出征;第二部分其實不多,因為契丹軍出征時,一般只要臣服部落出錢、糧、馬匹等物資;第三部分中就有一些唐人了,畢竟契丹國中的州縣是契丹安置唐人的主要所在,不過這部分軍士也不出征,隻守備地方。
“早年間,幽雲局勢緊張,諸侯混戰頻繁,數十年間,百姓亡命而入草原者不知凡幾;而後契丹勢起,阿保機南侵,為其所虜而被迫入草原者,又不知凡幾。許多年來,這些人在契丹落地生根,成了契丹治下之民。民乃國之本,阿保機時契丹之所以能國勢中天,與此有莫大關系。”李從璟想起許多事,心頭有些複雜,如何處理契丹國中的唐人,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唐末五代,在草原與中原的民族交流與融合問題上,其實是個非常時期。
說它是非常時期,是因為它劃分了兩個不同的時代。
在此之前,中原民族與草原民族的交流、融合,基本是單向的,即草原民族內遷,而後融入中原民族。
這種交流與融合,有戰爭方式,也有和平方式。自從漢武帝開創了大舉收服草原人的先河,草原人便開始了這個不可逆轉的歷程。
這個歷程最具代表性的時期,是五胡亂華的時候。
而五胡亂華的最終結果,是五胡最後都被漢人融合,成了漢人。
他們被融合,變成漢人,是因為什麽?因為漢文化。
唐前期也大體如此。唐後期至唐末五代,情況則有不同,它劃分兩個時代的原因也在這裡。
這一時期,開始有漢人成規模北遷,越過長城居於塞外。
原因無非兩個。第一是主動的,躲避戰爭兵災;其二是被動的,被草原人擄過去。
漢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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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結果是什麽?
促進了草原政權的強盛。
為何五代之前的朝代,草原人無法真正入主中原,而五代之後,出現了元、清?
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草原政權變強了。
因為草原人學習漢之先進文化,被漢化的程度深了,所以其政權空前強大起來。
由此可見,幽雲十六州的割獻,對草原到底意味著什麽,其相對對漢民族的影響,又有多麽大。
“漢人北遷,起初時人數少,彼時之民攜絕對先進之文化,進入草原之後,為草原人所仰慕、拜服,遂得以在草原上地位顯赫,但此時一者因為北遷之人少,二者因為草原人尚且愚昧,故而對草原之增強有限,五胡雖得以亂華,卻不能入主中原。”
李從璟在心頭默默想道,“唐末五代卻非如此,此時之草原人,受先前漢人千百年之‘教化’與影響,已然頗具文明程度,此時唐人成規模北遷,攜帶的不僅有漢文化,還有漢文化之下的種種先進技術與制度,契丹因此強盛之後,遂能建立帝國,與中原分庭抗禮。”
“及至趙宋之後,情況明顯變化,漢文化被草原民族大加吸收,中原政權反而倒是為其所反噬,故而有元、清兩朝。五代之前,草原無帝國,而五代之後草原始有遼、金以至元、清,乃因此之故。”
“原本耶律德光曾滅後晉而居於中原,但不到一載便不得不北歸,往小處說,是耶律德光政才差了些,但從大處看,卻也是此時草原漢化程度、文明程度不夠之必然。而後,元能入主中原百年,而清據有九州數百年,乃因其文明程度,或者說漢化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語。”
李從璟凝視著儀坤州喟然一歎,心中想到:“後世說五十六族皆中華,也說元、清乃中國之朝代,其因在何?不就是因其襲承漢之文化,其人皆被漢化了麽?”
“殿下在想什麽?”莫離見李從璟面色少見的凝重,而且久久不語,遂詢問其故。
“在想如何處置契丹國中之唐人,又如何對待契丹國中之草原人。”李從璟收回思緒。
沒有漢民成規模北遷,沒有漢文化對契丹的改造,往大處說,就沒有契丹的強盛,往小處說,沒有眼前的儀坤州防線。李從璟由今日之戰與身前的工匠屍體,想到這些問題,不是偶然,要解決的問題,也不可回避。
悉數遷回唐人?不太可行。
不遷回唐人,任由其繼續為契丹強大而貢獻力量?也不可行。
選擇性遷回一些讀書人、匠人?更不可行。
“殿下可有腹稿了?”莫離接著問。
李從璟提及的是一個大問題,關系到草原與中原往後的千年大計,處理好了,說草原與中原自此相安再無大戰,也並非沒有可能,處理不好,則貽害無窮、邊患難休,所以莫離問的很鄭重,神色也極為認真。
“古往今來,凡帝國內亂,則外族必趁機入侵,內患必然引起外患,此事不可避免。若想外族不侵我大唐,帝國無邊疆大患,必須要帝國強盛。國強,則四夷畏懼,外族臣服,甘為驅使;國弱,則臣子作亂,夷狄覬覦,外族入侵。”李從璟道,“此為亙古不變之理。故此,求彼弱,非正途,求我強,方是大道!”
莫離肅然點頭。
半響,見李從璟不再說話,莫離詫異道:“這就完了?”
“難道我沒說完?”李從璟怔了怔。
莫離眼露失望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