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東流不息,西顧平川,洛陽城現於地平線,巍峨雄偉,如虎豹在臥。
昊天無雲,烈日當頭,汗水順著臉頰淌下,背後的衣衫早已浸透,郭威卻沒有絲毫停下來休憩的意思,他回望了一眼隨在身後的衛士,揮動馬鞭,繼續向洛陽進發。
“天成四年五月十七日,夏至。”郭威抬頭遠望,陽光有些刺眼。
奉召入京的萬州防禦使郭威,很清楚朝廷此時要召見他的原因。前些時日,武信軍、保義軍相繼在蜀中設立,加之綿州增兵的動靜傳出,蜀中已掀起軒然大波。
小說 ww.zhu.; 所謂兩川,俱屬劍南道。孟知祥官拜劍南西川節度使,董璋官拜劍南東川節度副使、知節度事,前者治州益州,也即成都,後者治州梓州,位於培江上遊。梓州位於成都東北,兩者相距二三百裡。
從地勢上看,閬、果二州位於嘉陵江中遊,遂州位於涪江中下遊;從相對位置上看,閬州在梓州東北,相聚三四百裡,果州在梓州東南,相聚三百裡左右,遂州位於梓州東南(較之果州更南一些)、成都東南,距離兩者都是三四百裡。
從勢力范圍來看,包括綿州——位在梓州北面、兩者相距甚近,各州基本都屬東川。武信軍的遂州,保義軍的閬州、果州,加之綿州,實際上已對梓州形成了包圍之勢,不僅如此,更是將梓州與東川其他諸州隔絕開來。
可見,朝廷若是伐蜀,必是先取東川,再進軍西川。
郭威進宮見到李嗣源時,看到秦王也在,不僅秦王在,許久不見的李紹城也在。
李紹城原先就是百戰軍副帥,天成元年授靜難軍節度使,出鎮邠州,算起來郭威已是三四年未與之相見了。三四年未見,李紹城臉上那道不知何時留下的傷疤,依舊沒什麽變化,不過氣度卻更加沉穩老練,也蓄了點胡渣。
看到李紹城,郭威對朝廷用兵兩川的路線布置,胸中也就大致了然。
“自古向蜀地用兵,不外乎兩條路線,一北一東。”眾人面前攤開了一副巨大輿圖,眾人圍在圖前俯視,李從璟手持一根長杆,點著輿圖上的方位,“北面為陸路,行棧道,東面為水路,行江道。先說北面,若是自漢中入,則經金牛道、米倉道,若是自隴上入,則經陰平道,而無論取道何處,都需得經過一道險隘”
李從璟手中的長杆在輿圖上點了點,語氣重了幾分,“劍閣!也即劍門關!”
他繼續道:“昔年諸葛亮相蜀,鑿石駕空為飛梁閣道,以通行旅,於此立劍門關,其後諸葛亮領蜀軍六出祁山,北伐曹魏,曾在此屯糧、駐軍、練兵。後,魏鍾會率領10萬精兵進取漢中,直逼劍門關欲奪取蜀國,蜀薑維領3萬兵馬退守劍門關,抵擋鍾會10萬大軍於劍門關外。”
“自那時起,劍門關便是雄關天塹,無數入蜀的名將大軍,無不望而生畏。太白有詩雲: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老杜也曾言: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因了劍門是蜀地北境門戶,故而得劍門,猶如得兩川。”
李嗣源雙手習慣性攏袖,看著輿圖微笑道:“昔年郭公伐蜀,正是過陳倉、經散關,而扣劍門,自此入的蜀。”說到這,抬頭遠望門外被陽光照得明亮刺眼的宮城,不禁有些感歎,“九月十八日發兵,十月十八日大軍過散關,十一月二十七日,蜀地平定。秋風掃落葉,也不會比這更快了,郭公壯舉,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讓人無限敬畏啊!”
“郭公昔日風采,的確讓人心折。”想起郭崇韜,李從璟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至於未到三月而平蜀,他卻並不如何推崇,彼時蜀地基本是“望風而降”,王師其實並未打什麽大仗,就跟別說惡仗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往昔與今日已不可同日而語。
歷史上,鍾會攻蜀漢,西魏尉遲迥取梁益州,包括後來北宋平後蜀,蒙古攻南宋,都是由北面進軍。
“較之關中、兩川,河隴之地地勢明顯為高,自關中、兩川仰攻河隴難,而自隴西下攻關中和兩川卻較易,故而中原在向兩川用兵時,與其一直在秦嶺南北爭一日之短長,不如取遠勢爭隴西,取得一種地理上的有利態勢。當年蜀漢北伐多出祁山,即是出於這種思路。”
李從璟又說道,“只不過以今日情景,爭隴西卻是格外費力了——方才說了北面,再看東面”李從璟手中長杆在輿圖上下移,頂端落在了大江之上,屋外的陽光灑進來,照亮了輿圖,也將長杆的影子印在輿圖上。
其實從北面入蜀路線,他還有一個沒說,那就是出斜谷,也即子午谷、褒斜谷、儻駱谷。但三條通道都極盡深險,不利於人力物力的大規模通行。曹操在與劉備爭漢中不利後多次感歎“南鄭直為天獄,中斜谷道為五百裡石穴耳”,歷代兵家輕易不敢出此。
“自東面入蜀,兵發自夔州,過巫山,經三峽,可直入涪州(重慶)。這一路的險要之地,也是門戶所在,在於夔州,此地的瞿塘關(又稱江關、捍關),乃是攻破難度絲毫不讓於劍門的所在。”李從璟繼續道。
當年劉備出蜀伐吳,在夷陵被陸遜大敗後,狼狽退回,便是據捍關而守,以當年吳軍水師之強,也是莫能奈何。
李從璟因笑道:“而如今,夔州在我大唐之手,捍關更是成為內關,由大江入蜀,一馬平川,兩川幾無片險可守,王師自此入蜀,可謂佔盡先機!”前時李從璟辛辛苦苦圖謀荊南,奪下夔州州為帝國所有的好處,現在便體現了出來。
說到這,李從璟有意無意看了郭威一眼。
郭威這兩年在萬州厲兵秣馬,謀的就是如何進軍蜀地,故而對進軍路線清楚得很,他張口就來:“川東地區雖以夔州為門戶,其形勢之重卻歸於涪州。三峽上下,兩岸皆崇山峻嶺,大江水道在這一帶猶如一個細長的瓶頸,東出夷陵,西出涪州。”
“自三峽入川,到涪州後,可分幾個方向通往成都:循涪江北上,可至綿州而出成都之北,合州為其重鎮;從涪州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嘉州為其重鎮;另由涪州西上,再由沱江北上而趨成都,滬州為其重鎮。故而自萬州進軍,必先加強涪州、瀘州、綿州防備,而尋機速克合州、嘉州。”
至於郭威兵發兩川,究竟選擇哪條進軍路線,一方面看朝廷決策,另一方面也得看屆時的實際情況。
進軍路線說罷,李從璟轉而說起兩川之地的富饒,也即攻取兩川對壯大國力的意義,“兩川之地,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實之饒,南賈滇、僰偅,西近邛、笮馬旄牛。不僅如此,蜀地寶物遍地,有壁玉、金、銀、珠、碧、銅、鐵、鉛、錫、赭、堊、錦、繡、犛、犀、象、氈、犛、丹黃、空青、桑、漆、麻、苧之饒。況乎四川地多鹽井,可獲豐饒財利,雲安十三鹽監,可是聞名天下。”
“東漢初,中原饑謹,而蜀地‘沃野千裡,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女工之業,履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鐵之利,浮水轉漕之便。’諸葛亮隆中對策之時,稱益州是“天府之土”、“民殷國富”。盛唐以來,益州富裕與揚州相埒,賦稅為天下最。”
一言以蔽之,蜀地不僅農業資源豐富,礦產資源、奢侈品資源、商貿資源、鹽鐵等各類資源也多不勝數。再簡言之:天府之國!
這樣的地方,無論如何,帝國都是要握在手裡的。
當今之世,中原之地,飽受戰亂,民生凋敝,加之已開發太多年,地力貧瘠,潛力寥寥無幾,論富饒程度,已漸不及江南、兩川。雖說這兩年帝國都是豐收之年,而實際上,中原地面上,災害頻發,尤其是蝗災,一旦發生,動輒千裡無糧,而且水患尤為嚴重,偏偏還不易治理。
兩川則不同,秦時才正經開發,眼下看來仍是潛力巨大,若能得兩川之利,帝國無疑強盛了一大步,而且孟知祥、李紹斌兩雄並立,據有兩川又時日未長,勢力並非堅不可破,此時取蜀,實乃天予之。
這也是為何朝中不乏有人建言先攻淮泗,而李嗣源父子不予考慮,執意先拿下蜀地的緣由。當年秦帝國得巴蜀,國力大增,故能支撐起滅六國之戰,今日大唐欲平巴蜀,情況無一不同。
“朝廷進軍兩川,除發禁軍外,必征藩鎮強軍相助,北面暫定了保義軍、護國軍(河中節度使),剩下的便是你的靜難軍了,說起來你在邠州已準備了三四年,準備的如何了?”李從璟微笑問李紹城,當年之所以建議李嗣源授李紹城為靜難軍節度使,坐鎮西垂重地,為的正是今日。
李紹城躬身行禮,神色奮然,“伐蜀之日,臣請為北面先鋒!”
李嗣源聞言大笑,很是愉悅,他看向郭威:“當日秦王定荊南,力奏郭卿為萬州防禦使,整頓軍馬,為的也是今時,不知郭卿是否也要請為東面先鋒?”
郭威卻躊躇起來,“臣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且說來。”李嗣源道。
郭威抬起頭,神色堅毅,“若得先發製人,臣敢保證,一月定東川!”
——————
注1:果州、閬州設保寧軍,遂州設武信軍等。
歷史上李嗣源就是這麽乾的,結果卻沒起到什麽作用。其實計策是大體是好計策,但施行過程中出了很多問題,首先是用人不當,武虔裕、李仁矩實在草包,其次,當時孟知祥、董璋正式造反時,李嗣源雖說有些準備,實際應對起來頗為倉促,用兵策略也有問題,當然,更多的是,他手裡的確沒什麽牌。
注2:加強涪州、瀘州、綿州防備,而尋機速克合州、嘉州。
董璋造反第一件事,把綿州刺史武虔裕抓來幽禁了。涪州、瀘州看似是兩川勢力范圍,但實際上,孟知祥起兵後,立即發兵攻打涪州、瀘州、夔州、黔州,由此可見,涪、瀘兩州那時應該是朝廷一方的。
“辛巳,西面軍前奏,今月十三日,階州刺史王宏贄、瀘州刺史馮暉,自利州取山路出劍門關外倒下,殺敗董璋守關兵士三千余人,收復劍州。”瀘州刺史竟然跑到了劍門關去,也著實稀奇,當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