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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章10 恥與賊相識 不與寇同生(一)
(今日第一更,4000+)

 李紹斌攻閬州,四千西川兵助力甚大。先前,孟知祥以侯宏實、孟思恭援助李紹斌,而主力三萬兵將,攻的乃是遂州,且,領兵的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等,或為孟知祥麾下大將,或為孟知祥倚重的肱骨,其攻遂州之勢,不可謂不大也。大軍未發時,孟知祥言:遂州強而閬州弱,以強攻強,以弱攻弱。誠然如是。

 成都到遂州的距離,與梓州到閬州的距離,相差不多,故而在李紹斌與李仁矩開戰、李紹城猛攻永定關之時,自成都出發,率領西川軍主力的李仁罕,也到了遂州。在李仁罕抵達遂州之前,簡州刺史張知業,率先鋒先一步到了,李仁罕至遂州的次日,漢州刺史趙廷隱的後軍也趕到。$豬$豬$島$小說 (www).(zhu)(zhu)().()

 與李仁矩主動出戰不同,遂州武信軍節度使夏魯奇,並未率軍出城迎戰,相反,他高臥城中,深溝高壘,一派嚴防死守的架勢。

 白露這日,西川軍的營盤扎完,圍了遂州城,開始做戰前準備工作,這三萬將士的主將李仁罕,帶了趙廷隱、張業等人,並及百余近衛,來到城前,觀望城頭防禦。

 眼下時節,還稱不得秋高氣爽,卻也不甚炎熱了,豔陽當頭,時而隱於層雲背後,大地忽明忽陰,城頭上的武信軍甲士,盔甲時時反射出一道亮光,可見他們面容嚴肅,殺氣凜然。

 李仁罕等繞著城池轉了一圈,又回到最初離營的位置,扯住韁繩,凝望城頭,李仁罕沉吟道:“遂州城防備嚴密,倒是與之前所料不差。然見我三萬大軍殺到,城池卻穩如泰山,士卒半分緊張、慌亂之色也不見,倒是讓人有些驚奇。”

 方才,在眾人出營觀城之際,西川軍遣了精銳馬軍千人,披掛齊整,在城前耀武揚威,展露自身甲胄的厚實、兵刃的鋒利、軍陣的威武,並且另行安排了人,對城頭喊話,內容無非擴大己方優勢和對方劣勢,勸武信軍早日放棄抵抗,否則城破之日一個不留雲雲,來打擊武信軍的士氣。然則,武信軍不為所動。

 “夏魯奇也是一員猛將,我軍方到之際,他趁我立足未穩,曾遣出麾下精銳數百人,出城襲擾,戰風頗為彪悍。”說這話的是先到的簡州刺史張知業,那一戰他吃了點小虧,折損雖不多,百人上下而已,但無疑很漲武信軍的士氣。

 “昔我來時,大帥曾有叮囑,夏魯奇為將為官,皆深得其中精要,頗受士卒、百姓擁戴,萬不可輕敵,我西川軍所依仗者,在於夏魯奇至遂州未久,根基不牢,故而不戰則已,戰必動若雷霆,一鼓作氣,至奪下遂州方止。”李仁罕微微歎息,“大帥所語,的確良言。”

 趙廷隱、張知業聞言肅然頷首,畢竟眼見為實了,都很認同這番話。

 夏魯奇,或許不能稱之為名將,但稱之為猛將、賢臣,對方卻絕對受得起。

 此人生於青州,少時為前梁宣武軍軍校,因與主將不和,轉投李存勖。彼時勇悍之將,如單廷珪、元行欽(李紹榮)、王門關、烏德兒等,夏魯奇都與之交過手,未嘗敗績。

 其人揚名之戰,發生在李存勖與梁將劉鄩的莘縣會戰中,當時,李存勖孤軍深入,中了梁軍埋伏,己方不滿千騎,而對方萬余人,“圍莊宗數重”。夏魯奇時為李存勖近衛將領,在此戰中,與敵驍將悍勇激戰,“持槍攜劍,獨衛莊宗,手殺百余人”,威震全軍。事後,夏魯奇“傷痍遍體”,“莊宗尤憐之。”

 夏魯奇不僅征戰得力,而且“性忠義,尤通吏道,撫民有術”。天成初,李嗣源詔令夏魯奇自孟州移鎮許田,孟州百姓攔著夏魯奇不讓他走,都請求他留下來,當時情景是“萬眾遮道”,夏魯奇走了五天也沒走出轄地。最後,還是李嗣源遣了朝中官吏拿著詔令前往,才讓夏魯奇得以成行。

 今歲,朝廷在蜀中設鎮,作為朝廷遏製兩川的橋頭堡,節度使責任重大,李嗣源遂點了夏魯奇的將。雖說朝廷此番任命的官員中,李仁矩、武虔裕都是草包一個,不甚頂用,夏魯奇卻決然是合適人選。

 另外,在原本歷史上,夏魯奇還有一樁大功績,那便是在梁晉爭霸後期,活捉了王彥章——只不過因李從璟橫空出世,夏魯奇今世卻是與此無緣了——後來,夏魯奇死,“帝(李嗣源)聞其死也,慟哭之贈太師、齊國公”,並且罷朝一日。

 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觀察完城池,回到帥帳,免不得一番細作謀劃,分析城防薄弱之處,以作為大軍進攻的重點地帶。當天,諸人謀劃半日,隨後,李仁罕傳下將令:大軍今日休整,明起攻城,不克不休!

 西川軍在觀察遂州,遂州城頭上,夏魯奇也在觀察西川軍。

 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而今的夏魯奇正是春秋鼎盛時期,大有可為之際,他披掛嚴整,帶了諸將、幕僚高據城樓,指點城外的西川軍,分析敵我情況。

 三萬西川軍圍城,仍是圍三闕一,除卻那有意放開的“生門”兵馬不多外,其他三面城牆,將士皆有萬人上下,一眼望去不著邊際,好似汪洋一般,營地中白色帳篷百千,渾如海中浪花、礁石,分外壯觀。

 遂州在夏魯奇的經營下,可稱堅城,卻不是很大,對守城一方而言,彼眾我寡,心裡壓力可想而知,彼方越是兵勢強盛,己方相對便越顯得弱小。好似隨時會被海浪淹沒的小島,時時岌岌可危,站在孤島上的人,免不得惴惴不安、心驚膽戰。

 夏魯奇面色沉靜,點評西川軍的扎營之法,“李仁罕聲名在外,時人隻知其勇,卻不曾想,此人亦有統軍之才,這營盤章法有度,交錯縱橫,大小銜接有序,防備嚴密,卻是讓人生不起劫營之念。”

 旁邊有位將領,名康文通者,是夏魯奇所倚重之人,他道:“末將聽聞,昔年李仁罕也曾在宣武軍為軍校,不知彼時大帥與其是否相識?”

 “確有此事,彼時本帥與其交情還算不錯。”夏魯奇承認了與李仁罕相識,又繼續道:“同光年間,李繼岌奉命班師回朝,而留下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等人,率領諸軍坐鎮西川,等候孟知祥入鎮,其後康延孝反叛,孟知祥之所以能迅速將其擊敗,所依仗者,便是李仁罕等將與朝廷所留精兵。當其時,李仁罕勇冠三軍,始而成名。”

 康文通點點頭,“原來如此。”

 出乎眾人預料,夏魯奇旋即變了臉色,冷笑一聲,話鋒一轉,“不過而今,兩川反叛,昔日王師,已成賊寇,當此之際,李仁罕等人不思報效朝廷,反而助紂為虐,甘為孟知祥鷹犬,是自取滅亡也,本帥恥於與其相識!”

 說罷,夏魯奇抽刀展袍,割下一截來,交給身旁親衛,“遣使出城,送於李仁罕,告訴他,現我為王師,他為叛賊,我秉忠義,他承邪念,彼此如同水火,絕然不能共存!今日,我夏魯奇與其割袍斷義,自此不知有李仁罕,隻知有必死之叛國賊!”

 此舉深表決戰不屈之念,奮然激昂,聞者莫不色動,皆深感其大義,相繼行禮,“大帥忠肝義膽,恥於與國賊相識,今我等必定死戰,不與國賊同生!”

 那親衛手持一截布袍,見此情景,頓感榮耀,不禁戰意沸騰,當即領命下城,牽來駿馬,竟是不叫幫手,單人獨騎,駛出城門,面對無邊無際的西川軍大營,絕塵而去。

 李仁罕正與趙廷隱、張知業等人軍議,聞聽遂州城有使者來,略感意外,揮手傳令,叫那人進帳來。

 趙廷隱摸著下巴,“此時夏魯奇遣使前來,卻是為何?”

 “無外乎兩者,求戰或是求和罷了。”張知業不以為意,“求戰,則遞戰術,求和,則遞降書。”

 李仁罕畢竟與夏魯奇相識,對其人了解一些,思索著覺得這會這麽簡單,便又問前來稟報的人,“來使何人?是武將、文官,亦或都有?”

 那人道:“來者隻一人,看裝束,該是尋常士卒。”

 “什麽?這”趙廷隱大感驚奇。

 張知業當即大怒,喝道:“一人便敢進我軍營?!直娘賊,夏魯奇未免太猖狂,太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他罵完,夏魯奇的近衛隨即進帳,張知業正在氣頭上,又見對方不僅年紀輕輕,而且的確不是將校盔甲,頓時怒氣更甚,不等對方說話,當即拍案而起,“夏魯奇太看不起人!竟用一小卒,來與我等說話,真是豈有此理!來人,給本將拖出去,砍了!”

 近衛面不改色,對張知業的話置若罔聞,橫眉冷眼,傲立當場,對湧進帳來的甲士,視而不見。

 “罷了!”李仁罕擺擺手,製止了暴怒的張知業,很是大度,“即為來使,便代表夏魯奇,些許身份,不必計較,本將與夏魯奇有舊,這等小事還不算什麽。”

 近衛聞言,這才不慌不忙行禮。

 夏魯奇微笑道:“夏兄遣你來此,所為何事也?”

 近衛取出那截布袍,伸在胸前,語氣平淡,“大帥知將軍來,故命在下,以此截布袍予之。”

 夏魯奇皺皺眉頭,不解其意,“這是何意?”

 近衛抬起頭,看向面前的敵軍主將,陡然加重了語氣,高聲道:“大帥言,今我為王師,爾為逆賊,我秉忠義,爾承邪念,與爾相識,實在汙我名聲。今日,與爾割袍斷義,再無瓜葛!自此往後,不知世間有李仁罕,隻知有叛國之賊。叛國之賊,我當滅之!”

 一番話,擲地有聲,話說完,余音繞梁,久久不絕。

 夏魯奇既驚且惱,趙廷隱愕然發怔,張知業暴跳如雷,拔刀而起,“你個小賊,不知死活,爺爺先取你狗命!”

 “住手!”夏魯奇驟然站起,深吸了口氣,死死盯著那名近衛,半響方道:“你孤身入營,便不懼刀斧加身?你口出狂言,便不懼身首異處?你當真以為,憑你是來使,本將便不會殺你?!”

 在張知業橫刀砍在近衛身上之前,趙廷隱攔住了他,面對近到眼前的橫刀,近衛只是閉上雙眼,卻半步不曾後退,聞聽李仁罕之言,他掙開雙目,凜然不懼道:“將軍若要殺在下,輕而易舉。不過在下這條小命,自打出城起,就沒當還是自己的!遂州有武信軍千千萬萬,少在下一個不少,多在下一個不多,但在下今日死於此,必會留美名,供萬人敬仰,何樂而不為!”

 李仁罕嘴角抽動半響,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趙廷隱相勸:“將軍”

 擺了擺手,李仁罕壓下心頭惡氣與夏魯奇給他的惡心,對那近衛道:“小子主意打得不錯,本將豈會如你所願?回去告訴夏魯奇,等到來日城破,本將必定啖其肉、飲其血!好了,你可以走了!”

 近衛抱拳為禮,道一聲“告辭”,轉身大步離去。

 張知業不忿,“豎子猖狂,果真任其來去自如?!一介小小走卒,竟然無此目中無人,老張我咽不下這口氣!”

 趙廷隱歎息道:“今日若是殺他, 固然逞一時之快,然必會激起武信軍全軍義憤,來日攻城,平添難度,如此行徑,智者不為。”

 話雖如此說,從趙廷隱的面色上仍可看出,他也是如同吃了蒼蠅一般惡心,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對李仁罕道:“臨戰之際,夏魯奇行割袍斷義之舉,必然激勵士氣,其人智勇雙全,不可小覷。”

 李仁罕咬牙切齒,“待到城破,有的是他跪地求饒的時候!”

 近衛單騎出城,入敵萬軍之中,面斥敵方主將,如今又安然歸來,遂州城頭的武信軍見了,無不振臂高呼,為他這番勇氣和風采喝彩。

 夏魯奇亦不禁感歎:“何謂漢唐雄風?這便是了!倘使人人如此,何愁我大唐不興!”親自下城,迎接壯士歸來。

 在武信軍軍中,近衛只不過小小一介隊正之職,夏魯奇為彰顯其膽勇,鼓舞全軍士氣,見面著即破格提拔,任其為都頭。自是,近衛始有名聲。

 這近衛,名為史彥超,演武院第五期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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