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古人誠不欺我,這散關的確神駿。”李從璟扶額而望,被眼前的散關山川所吸引,不禁發出一句感慨。時值八月底,天氣涼爽,秋意漸濃,山野上蒼松勁柏,枝葉泛黃而未凋,間或山風陣陣,秋葉飄飛,的確美不勝收。
時至今日,李從璟率領的五萬禁軍主力,總算到了散關之前。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好,的確好詩句!”李從璟身旁,馮道撚須而讚,繼而顯出納悶之色,“只是不知此句乃哪位先賢所做,道卻是未曾聽聞。”
這回大舉伐蜀,乃是帝國盛事,故而出征陣容也堪稱豪華,馮道如今職領兩川宣撫使,職司戰後的撫民工作。
李從璟情知漏了陷,略顯尷尬,隨即又不以為意,理直氣壯道:“忘了。”
“忘了?”馮道大感驚異,見李從璟無意繼續作答,雖然覺得可惜,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對方是秦王,這樣的理由雖說讓人難以置信,然而他能拿對方有什麽辦法?
既然在李從璟這裡找不到答案,馮道便拉著身旁的齊己詢問,對方的博學多識,便是馮道也深為欽佩,故而希望從老和尚這裡找到蛛絲馬跡。
老和尚齊己腦袋搖得撥浪鼓也似,“貧僧也未曾聽聞。”這回他隨軍出征,乃是輔助馮道而來,兩川之地佛教興盛,他有的是用武之地。
這讓馮道既是納罕又是糾結,他和齊己都是飽學之輩,天下詩書,連他倆都不知道的,鳳毛麟角,況且這般詩句,不該籍籍無名才對。
李從璟眼見馮道不停撚須,扯得胡須都斷了,對方也絲毫沒察覺,不禁暗道一聲慚愧,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轉而對身旁的劍子道:“這終南山上,有個去處,名為全真教,乃道門興旺之地,彼處或許有不少劍道高手,劍子可否有興趣前往一觀?”
“全真教?”劍子略微蹙眉,思索了半響,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李從璟大感詫異,心想莫非此時全真教還未興起?
見劍子怔怔然然,李從璟起了頑童心思,當即譏諷了對方一句:“聞所未聞?孤陋寡聞!”
劍子朝李從璟看了一眼,很快便從對方的神情中發現,對方這是有意奚落他,當即偏過頭去,淡淡哼了一聲,不與李從璟計較。
這廝在秦王府呆了兩年,整日無所事事,悠閑自在的如同林中鳥雀,讓李從璟每每見了,都有些眼紅,劍子倒是閑情雅致了,可秦王府成了人家的鳥巢,作為主人的李從璟難免很不愉快,是以平日裡有事無事,便會巧言令色,試圖去激起劍子的心境變化,讓他發怒、鬱悶,並以此為樂。
只不過,就如現在,往往不能如意罷了。
這回發兵兩川,劍子死皮賴臉要隨行,李從璟也沒攔著他,這種江湖人,對大地山川情有獨鍾,卻偏偏還能樂在其中,不像李從璟,整日忙於政務軍務,便是想縱情山水,也是不得清閑,也難怪他羨慕對方。
“算起來你呆在洛陽也已兩年有余,這麽久不回山門,不會有問題?”李從璟正兒八經的問劍子,這個問題他是真有些奇怪,
不過劍子當即柳眉一豎,瞪著李從璟,“你嫌我在秦王府白吃白喝,要趕我走?!”這話要是換成常人來說,或許會有自卑之意,但在劍子這裡,全然沒有這層意思,完全理直氣壯。
李從璟真不知劍子的腦袋是什麽做的,見對方抵觸的態度如此堅決,隻得攤開雙手聳聳肩,“你還吃不窮孤,孤是擔心,你這一大把年紀了,不務正業,往後沒哪個小娘子願意嫁給你。”
說罷,很是開懷,笑出聲來。
劍子更是惱火,白潤如玉的臉都氣紅了,拿殺人般的眼神刺了李從璟半響無果,恨恨轉過頭去,“不要你管!”
大軍伐蜀,陳倉是囤糧所在,眾人未過散關,還在陳倉境內。說起陳倉的風土人情,馮道悠然道:“伏羲所治,炎帝所生,黃帝所都,陳倉,自古便是精華薈萃之所,也是兵家要地。建興六年,孔明出散關,圍陳倉,而曹真據之。類似戰例多不勝數。殿下,今我伐蜀,陳倉既為囤糧之所,不可不重兵設防。”
李從璟微笑道:“劍門已克,蜀兵如何襲擾我陳倉?馮公過濾了。”
說話間,有信使歸來,稟報前線戰況。
李從璟接過信報,就在馬背上展開,迅速瀏覽一遍,看罷,對馮道等人道:“北路軍前鋒李紹城、李從珂、石敬瑭部,已合兵一處,駐軍北山山下,明日便會攻打劍州。”
這份軍報並沒什麽緊要之處,李紹城在信中提了一句,觀劍州守衛頗為嚴密,接下來恐有惡戰,不過同時也表示,必定奮勇奪城,以使李從璟率禁軍渡過劍門關後,能直接進駐劍州。
另外兩份信報則顯得重要得多。
一者說了閬州城破之事。
閬州如此迅捷被攻破,出乎眾人意料,莫離道:“李紹斌既然攻下閬州,必定分兵馳援劍州,由是可見,先鋒接下來處境怕是不太妙。”
“不僅如此。”李從璟揚了揚手中的另一份信報,肅然道:“李紹斌增兵劍州已成事實,他遣了部將王暉前去。另外,孟知祥得知劍門失守,大為震動,派遣都指揮使李肇,率軍五千,星夜往趕往劍門馳援。”
“萬州軍進展如何?”問這話的是杜千書,這回李從璟伐蜀,將他也調來隨行。雖說演武院向來由杜千書坐鎮,然則演武院目下畢竟已經步入正軌,無需他時時盯著,再者,伐蜀事大,李從璟自然要帶齊幕僚,不僅杜千書,桑維翰、衛道、王樸等人,都隨行在側。
——伐蜀是大事,事若成,也是大功,李從璟自然要帶齊班底,讓諸人皆能分到功勞。
“郭威佔據合州後,按兵不動,並未輕易出擊。孟知祥聞變,派遣李筠率軍四千,並及令李仁罕自遂州分兵一萬,由趙廷隱統領,兩者合聚一處,共同攻伐合州。”李從璟說道,“最新信報,未言及戰況,還不知情況如何。”
“李仁罕竟然自遂州分兵一萬?”桑維翰頗為驚訝,“遂州戰況如何?”
李從璟收了信報,看向大散關,道:“夏魯奇迎戰李仁罕,激戰多日,勝負未分。後聞閬州城破,遂州震動,夏魯奇為打開局面,激勵士氣,令部將康文通出城襲營......不曾想......”說到這,眼眸陡然凌厲。
不曾想如何?眾人心中一時震動,都不知是何等的戰況,才會讓李從璟臉色如此不好看。
沒讓眾人疑惑多久,李從璟緩和了神色,聲音平淡下來,繼續道:“康文通率部投敵。”
聞聽此言,眾人皆變了臉色,憤恨者有之,震驚者有之,桑維翰罵道:“蟊賊竟敢叛國投敵,丟盡我大唐兒郎臉面,太過可恨!他日若能擒拿此賊,必要啖其肉、飲其血!”
李從璟看了桑維翰一眼,未及說話,王樸問道:“康文通投敵,對武信軍損失、打擊必定甚大,不知之後情況如何?”
李從璟道:“隨康文通出城的,有名史彥超者,乃演武院學員,眼見康文通賣國之舉,大為震怒,憤而挺槊,於亂軍中揮馬前驅,逆擊賊軍,將康文通斬於馬下,攜其首級而還!”
說罷,李從璟閉目長吸一口氣,似在體味當時戰況之亂,壯士奮軀殺賊之勇,半響,睜開眼繼續道:“如是,武信軍雖損失部分將士,而士氣並未下降太多,加之夏魯奇親身陷陣,殺敵不退,故而城池堪堪守住。”
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此間凶險,便是聽聞,也覺得駭人,更不用說身在局中者,當時情況可謂危急萬分,正因如此,眾人極為佩服史彥超的勇武、夏魯奇的堅韌。
桑維翰當先擊節讚歎:“史彥超?真我大唐猛士也!”
杜千書臉色通紅,“未墜了演武院的名聲!”
莫離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搖了兩搖,道:“有夏魯奇為帥,史彥超為將,遂州暫且無虞,當此危難之際,猛將橫空出世,是天佑我大唐!”這番話意在穩定人心,實則,遂州戰況不容樂觀。
李從璟扯了韁繩,策馬前行,“傳孤軍令,加緊行軍,早日趕赴劍州!”
傳令兵應諾一聲,自去傳令不提。當日,禁軍出大散關。
在李從璟率軍進入劍閣前,有兩支人馬,先後匯入了大軍隊列中。
這兩支人馬,由兩個刺史帶領——階州刺史王宏贄、瀘州刺史馮暉,兩人所帶兵馬,李從璟將其編入後軍,為大軍看管輜重。
禁軍駛過劍門關前後,李從璟專門去查看了永定關、劍門七寨,這些地方仍舊殘留著靜難軍與敵鏖戰的痕跡,關寨內外,牆上的被火熏黑的礁石,被砍出凹痕、缺口的磚石,磚縫間的血跡,都清晰得很,猶可想象當時戰況的激烈。
若非有軍情處地圖提供的偏道,這劍門關的戰事,無疑會慘烈更多。更有甚者,不會這般輕易將劍門拿下。
李從璟看望過李紹城留在這裡的傷員,撫慰一番,便去了一座墓園。
之所以是墓園,而不是陵園,乃是因為兩川戰事未結,陵園還來不及修建。
這座墓園,非是軍士之墓,而是軍情處身亡者之墓。當時,趙象爻攜帶兩川地圖奔逃,後有大量追兵尾隨,進入大小劍山後,因傷員不少、山道難行,眾人奔逃不及,隨行銳士遂分成數批,以一兩人為一組,自願留下斷後,用血肉之軀為地圖送出爭取片刻時間。
隨趙象爻從初始地離開的五十來名銳士,只有四人活著走出了劍門,生還者,真真切切的十不余一。
“趙勝雲、二虎子......”李從璟從墓碑前走過,默念著墓碑上的名字,聽著趙象爻在身旁講述當時的情景,如感大小劍山都壓在了肩上,無比沉重。
山風拂面,風聲如英靈的訴說聲。
“大唐帝國如今也染上了我趙勝雲的鮮血!”趙勝雲在呐喊。
“好似你便還記得娘胎的氣味一樣!”二虎子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在笑。
碧空如洗, 李從璟抬起頭,仿佛看到了戰死在閬州城長街上的姚洪,他許下誓願:“來世再為唐人!”
他又好似看見了在亂軍中奔馳的史彥超,驅馬挺槊,將康文通斬落馬下,吐一口血水,罵道:“恥與賊相識,不與寇同生!”
李從璟閉上眼,良久,沉聲道:“他們,都是大唐的脊梁!”
......
從墓園離開,尚未出劍閣,李從璟接到一封信報,展開書信,他心中一沉。
紙張一半被鮮血浸透,隻一行字,字跡潦草,卻筆力千鈞,由此可以想象當時情況的緊迫。
信中內容,言及劍州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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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康文通的確是投降了李仁罕。後來遂州戰局,發展到“兵盡食窮”的地步。
AA2705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