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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東郭,亥時三刻,風緊。
此處民房眾多,卻不甚光鮮,間或有茅草屋夾雜其中,顯得擁擠而又雜亂無章,街道狹窄,街面狼藉,坑坑窪窪,無家可歸的夜犬在垃圾堆前東嗅西嗅,或有積水處,散發出縷縷惡臭。
有黑衣人自遠處來,疾步如飛,身影時隱時現,不時即到了一座此處罕見的光鮮宅院前。此人在門前停下身形,並未敲門,而已有人從門房行出,前來接應。兩人耳語兩句,趕路者就被門子領進院子,行色匆匆。
二進院子正屋,亮著燈,燈光從門窗透出,依稀可見院中黑衣護衛密布,將此處守衛的密不透風。趕路者在院中停留片刻,就被傳喚進屋。
屋中空間頗大,人卻不多,除卻進門處兩名精悍護衛,便只有兩名儒士裝扮的男子。那兩人三四十歲的模樣,一坐一立,坐者氣質較為文弱,立者負手看向窗外,身姿挺拔,氣質硬朗。
兩人今日方至此地,前者宋齊丘,後者徐知誥。
進門的黑衣男子,說完要說的話,即刻退了出去。
宋齊丘撫須道了一句:“軍情處動手好快。”
徐知誥在窗前回過身來,卻沒有挪動腳步,“子嵩放心,林司首應付得來。”
“齊丘倒不虞軍情處能發現什麽,只是李從璟動手如此著急,殺心似乎重了些。”宋齊丘沉吟道。
徐知誥笑得不以為意,“李從璟殺氣重又如何?待過了今晚,萬事皆成定局,彼時再回首來看,此時發生的事,不過是過眼雲煙,便縱殺機四起,又算得了什麽。”
宋齊丘在確認各方面都沒有遺漏後,微笑頷首道:“他日觀今日,一如今日觀昨日,世事沉浮,滄海桑田,夕陽依舊好,清風仍可吟,當浮一大白。”
“子嵩縱酒高歌之姿,我可是許久未曾見過了。此時明月雖好,然則舉杯邀明月,不若縱酒對朝霞。待明日日出,你我攜手入城,再對飲不遲。”徐知誥也知道,此時不是得意之時,需得到了明日,一切塵埃落定,才好舉杯相慶。
兩人談話間,與高季興面談機宜的使者遣了人過來,向徐知誥說明最新情況。
“高季興已下定決心,今夜對李從璟動手?”宋齊丘性子縝密,跟來報信的人再三確認。
“的確如此。卑職跟著高季興派往軍營傳令的人,親眼看到他進了軍營,這才趕來向徐相稟明此事。依卑職之見,不消多久,江陵駐軍便會兵圍驛館,將李從璟拿下。”報信者據實說道。
讓來人退下後,宋齊丘撚須對徐知誥道:“與高季興往來數月,談判許久,而今高季興終於下定決心反唐,此間塵埃落定,終不枉我等多日心血,也不枉正倫你親自來走一遭。”
徐知誥字正倫,按理說宋齊丘沒有資格稱呼徐知誥的字,但兩人關系非比尋常,宋齊丘為人又向來不拘小節,彼此相交不以主、臣,而是平輩論交,這也跟吳國風氣有關。
“塵埃落定?”徐知誥輕笑一聲,“高季興連我都還未見,若是如此輕易塵埃落定,我這一趟來與不來,又有何區別?”
“正倫的意思是,高季興在敷衍你我?”宋齊丘微微皺眉。
徐知誥回到小案後坐下,緩緩道:“高季興乃貪鄙反覆之輩,要他言符其實,實在是難上加難。再則,殺李從璟可是大事,高季興焉能不考慮後果?子嵩,你當高季興投我吳國,是義無反顧?”
“高季興自然會有他自己的算盤,與我吳國想通,料來不過是想借我吳國之力,行自立之實罷了。”這其中的關節,
宋齊丘當然看的非常明白。“這便是了。”徐知誥道,“高季興既是為自立,自然不願得罪李嗣源太狠,殺李從璟是與李嗣源結死仇之事,他豈能為之?依我看,今夜他若果真調兵,最多不過‘護送’李從璟離開江陵罷了。”
宋齊丘冷哼一聲,“高季興若不與李嗣源徹底決裂,李嗣源若不花大力氣逼他,讓他走投無路,他焉能心甘情願做吳國之臣!驅逐李從璟出江陵?這可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徐知誥飲一口茶水,笑意莫測,“既然高季興下不了殺李從璟的決心,你我來幫他做就是了!”
聽聞這話,宋齊丘跟著笑起來:“江陵駐軍將領,已被青衣衙門買通,缺的就是高季興的調遣之令,如今虎符既出,軍隊得以出營,那李從璟今夜,注定要客死異鄉!”
徐知誥朝宋齊丘舉杯示意,“子嵩,棋子紛落,局布已成,如今收官,你我靜候結果便是。”
......
驛館,亥時下三刻。
李從璟正與莫離對弈,彼此落子如飛,桑維翰在一旁觀戰。
夜風拂窗,冷氣敲門,有人推門而入。
桃夭夭進門來,看見三人氣定神閑的模樣,忙碌半夜調度軍情處各方行動,如今滿頭大汗的佳人,頓時不太樂意,嘲諷道:“江陵內外已經亂成一鍋粥,你等身在風暴中心,倒是悠閑得很!”
李從璟放下手中棋子,轉身面對桃夭夭,正經笑道:“江陵再如何亂,最不濟我等抬腳離開便是,有君子都護衛,至少性命無虞,如此便無需太多擔心。”
“惶惶如喪家之犬,也可忍受?”桃夭夭挑眉。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何大不了的!”李從璟大手一揮,顯得很是灑脫。
桃夭夭氣極,按照李從璟這語氣,軍情處的行動倒顯得可有可無了。反正抱定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的心思,還用得著折騰什麽?
在桃夭夭殺人般的目光逼視下,李從璟訕訕一笑,“當然,這是心境,越是身在危急之境,便越需要這等心境。”正了正顏色,道:“有何信報,快快說來!”
“鄂州急報,武昌節度使近日調兵遣將,有蓄勢待發之象!”桃夭夭首先扔過來一份信報。鄂州武昌節度使,並非是大唐武昌節度使,而是吳國武昌節度使。
荊州與吳國並不接壤,中間隔著大唐南北狹長的複州,而鄂州便是比鄰複州的吳國軍鎮,鄂州州治,便在江夏(後世武漢一帶)。
鄂州武昌節度使點將聚兵,做好了出征之準備,這個信息可重可輕,但含義的確耐人尋味。吳國若要在軍事上接應徐知誥,或者更進一步說,要用水師進入荊州,鄂州就是前沿堡壘。因此,武昌軍的調動,極有可能意味著吳軍往後更深入的行動。
“調動武昌節度使,可非小事,楊吳何人領命到了江夏?”莫離問道。
“近來並無楊吳重臣抵達江夏。”桃夭夭道,想了想,補充道:“先前徐知誥的船經過江夏時,只是略微停留,補充日用消耗,隨即便離開。”
莫離略感詫異,“這卻是怪了。”
桑維翰腦洞大開,出聲道:“會不會是徐知誥秘密下船,親自傳達了金陵之令?”
吳國“都城”在金陵,故而桑維翰以金陵代表吳國。
話說完,桑維翰失聲道:“如此說來,徐知誥會否並未再上原先之船,而是以其他渠道到了江陵?”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桑維翰腦中靈光大閃,“若是如此,城外碼頭的楊吳樓船上,可就沒有徐知誥了!”
李從璟被桑維翰的話弄的一怔,趕緊問桃夭夭:“碼頭戰況如何?”
“戰況膠著,一時沒有拿下。”桃夭夭略微咬牙,有些懊惱,“青衣衙門事先在碼頭布置了大量人手,第五動手時,這些暗中的力量全都湧了出來,頗為棘手。”
莫離搖搖頭,惋惜道:“若不能火速拿下楊吳樓船,這麽大的動靜,勢必驚動荊州水師。一旦荊州水師出動干涉,兩邊都不可能再廝殺下去,也就是說,無論樓船上是否有徐知誥,都不得而知了!”
李從璟揉著眉心道:“做最壞打算。若是武昌軍調動,的確是徐知誥親自下令,那麽徐知誥就不在城外樓船上,如此一來,徐知誥現今到了何處?”
“南平王府!”桑維翰叫道,“極有可能已在南平王府!”
李從璟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理解李從璟的意思,道:“吳長劍已降服南平王府錄事參軍曹慶余,據他交代,今夜前並沒有新的楊吳使者前來。”這倒符合李從璟的推測,依他看來,吳國與荊南並非彼此完全信任,加之眼下局勢又不甚明朗,風卷雲動,正是殺機湧動之時,徐知誥斷無將自己置於險地,將自己身家性命托付給高季興的道理。
“另外,據曹慶余所言,歸、峽的荊南軍備戰已畢,高季興今日傳下命令,調遣荊南軍進攻忠、萬——他要強取這兩州了!”桃夭夭繼續道。
“這鳥廝,這幾日與我等煞有介事商談荊南諸事,實際不過是在敷衍!暗地裡的針對忠、萬的行動,卻半分也沒停下!真是狡詐, 老而不死是為賊,他這是想暗度陳倉!”
李從璟長長吐了口氣,“瞞天過海也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罷,高季興趁著孤在江陵之際,發兵忠、萬,的確是最能出其不意的。聰明人啊!果然,能居於高位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哂笑一聲,“只是高季興如此作為,卻不知打算在事情浮出水面後,如何對待孤王?”
“曹慶余還交代......”桃夭夭看向李從璟,眼神怪異,她進門來本就是為說這些事的,是以此時說出來也不算晚,“他今日無意中聽到,楊吳使者,建議高季興取你性命!”
莫離驚訝,桑維翰暴怒,“高季興這是瘋了,他好大的膽子,簡直不當人子!”
李從璟輕笑一聲,“好計策!”
“傳令!”李從璟站起身,“君子都殺進城來,接應孤王出城!”
眾皆凜然。孟松柏進來領了命,疾步出門。
桑維翰有些不敢置信,“殿下,高季興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舉,謀害親王?!”
李從璟冷笑一聲,“高季興沒這個膽子,但有的人卻有!”
“江陵城高溝深,君子都只怕一時半刻攻不進來。”莫離這時出聲道。
“孤無意林雄真能破城,驛館這五百君子都加上城中軍情處,已是足夠孤殺出城去。孤之意,不在倉皇逃竄,如喪家之犬,而在揪出在幕後攪動風雲的徐知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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