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第二更。)
“都是一幫龜孫子,乾他娘的!”山石、林木如同浮光掠影,不斷往身後退去,渾身難受的趙象爻罵罵咧咧個不停,好似唯有如此,才能消減他心頭的痛苦一般,此時此刻,所有人的心頭都不是滋味。
傷員自行留下斷後,這樣的戰鬥方式未免太慘烈了些,這樣的逃跑方法也未免太窩囊了些,然則,隨著傷員一批批留下,身旁的同伴愈來愈少,仍在奔進途中的軍情處銳士們,內心反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平靜,不是對壯烈戰死同袍的漠然,而是對自己生命的漠然,這種漠然意味著,他們俱都做好了在一刻,便由自己留/豬/豬/島/小說 www.huuo.下來斷後的準備。
兩百裡余裡劍閣,一日夜奔馳,趙象爻身旁的同伴,到最後已只剩下三人。
到了此時,眾人無不精疲力竭,腳底的疼痛感已經消失,身體麻木的仿佛沒了知覺,趕路已成為一種本能,向前,成為一種機械的移動。不時有人摔倒,而後被身旁的同伴扶起,繼續一跌一撞往前奔走。
可以說,此時幾人還在趕路,完全是憑借一股意志支撐著。
若非領路者對此道路早已十分熟悉,以眾人這個狀態,怕是連迷路都有可能。
黎民降臨,光明驅散黑暗,大地上的黑幕潮水一樣消退、雲海一般消散,按說此時是一日中最涼的時候,然則對於趙象爻等人來說,身體早已沒了那麽多感知。
驀地,趙象爻停下腳步。
“趙統領”
趙象爻身後的人猝不及防,將他撞得一晃,身前的人聽到聲音,俱都回過頭來。
趙象爻看向面前這些狼狽的部屬,三人無不大汗淋漓,衣衫都能擰出水來,長時間的奔跑,使得眾人脫水得厲害,每人都嘴唇發白,身體早已不堪重負。然而,趙象爻的眼中沒有哀傷,沒有憤怒,相反,雙眸裡反而透出一股欣慰、驕傲的神色。
觸及到趙象爻這個顯得怪異的眼神,三人忽然明白了什麽,那撞上他的銳士,最快反應過來,搶先一步轉過身,邁著山一般沉重的步伐就往回跑,“趙統領,你們先走,我留下”
他走出沒兩步,被趙象爻一把抓住後頸的衣領,提了回來,這個尋常的動作,卻讓趙象爻分外費力,他面帶微笑,語氣卻不容置疑,用乾的仿佛要冒火的嗓子,發出公鴨般嘶啞難聽的聲音,“老子氣力不多,聽我把話說完。”
原本爭著要留下的眾人,聞聽此言,俱都停下了掙扎,望向趙象爻的眼神,有著濃稠到化不開的傷痛。
趙象爻勉強笑了一下,指著身前的山巒道:“翻過這座山嶺,就能走出劍閣,出了山,會有我們的人接應。臨門一腳了,萬不能前功盡棄,我是統領,趙勝雲說得對,我身手最好的,只有我能爭取到你們出山的時間。”
說著話,費力想解開腰間的竹筒,牛皮繩卻是系的死結,拉扯了半天也沒能弄開,趙象爻面色漲紅,喘氣更粗重了幾分,他索性拔出長刀,將牛皮繩割斷。
將長刀隨手丟在一邊,如待珍寶般捧起竹筒,鄭重交給身前的同伴,神色肅穆如臨深淵、如朝君王,趙象爻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此物,軍情處千百銳士,三載心血所系,務必交之疾火先鋒李紹城,不容有失!”
一名銳士莊重接過竹筒,如感泰山壓頂,看到趙象爻的神色,再也經受不住,淚湧如泉,聲音哽咽,道:“統領放心,如負重托,生生世世,永不為人!”
待對方接過竹筒,聽了對方的保證,趙象爻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衷心笑容,頓感渾身一松,如同卸下萬千重擔。
“走罷,無需送我最後一程。我大唐男兒,生不負君王家國,死不負七尺之軀,頂天立地,浩氣長存,勿用悲歌!”趙象爻彎腰撿起長刀,面西背東,佇立道中。
死不旋踵,此之謂也。
三人相視一眼,皆知前路或還有艱難,向趙象爻單薄而悲壯的背影深深一禮,不複多言,轉身就走。
晨光普照,山風拂面,趙象爻自衣衫上撕下一塊布條,將長刀綁在手上,迎風而立。
“天佑大唐!若帝國能得重新強盛,我趙象爻死得其所今日,我趙象爻,終也成就了一件大事!”
一陣清脆的鼓掌聲響起,接著,一句淡淡的嘲諷聲傳來,“壯哉,壯哉!趙統領,你這是準備以死報國?”
聽到這個聲音,趙象爻一愣,隨即回身抬頭,望山腰上望去。
山梁上,一襲紅衣背光而立,正笑嘻嘻的看著他,猶在搖頭而歎,“可惜,趙統領,今日你注定成不了烈士了。”
熟悉的聲音、身影,看清對方那張仿佛永遠稚嫩如少女的臉,趙象爻眼珠轉了轉,正想回擊一句“你個小丫頭片子,安敢嘲笑你二爺”,身子卻沒了力氣,晃了兩晃,心安理得的倒在路上。
昏睡過去之前,沒有人聽到,趙象爻嘀咕了一句:“趙勝雲、二虎子你們沒有白死”
這一日,李紹城率軍抵達劍門。
翌日,天成四年八月初七,白露。伐蜀北路軍疾火先鋒五千將士,始攻劍門關
李紹城率軍抵達劍門的同一日,京都洛陽,朝廷舉行盛大誓師儀式,皇帝李嗣源祭祀天地,授旗於大唐秦王、天下兵馬大元帥李從璟,命其總領三軍,入蜀攻伐逆臣。
次日,李從璟率領五萬禁軍,自洛陽開拔
依舊是白露當日,遂州武信軍節度使夏魯奇、閬州保寧軍節度使李仁矩,相繼接到朝廷詔令,命其聯兵進討劍南東川節度副使李紹斌。
閬州保寧軍節度使李仁矩,也是軍中宿將,只不過與李從璟等人驍勇善戰,逢敵不避矢石,親身陷陣,而後百戰成名不同,李仁矩並不以個人武勇見長,早年在李嗣源麾下,也是客將一流。
所謂客將,節度使帳下,職司接待使節、賓客、出使外交等事的武官,有武將之名,而無武將之實,不領兵、不上陣、不與敵廝殺。
李嗣源繼位大統之後,李仁矩為客省使,加封左衛大將軍。所謂客省使,實際職能與客將並無本質區別,職司禮儀、邦交、少數民族管理之事。左衛大將軍,自府兵製崩潰以來,無兵可領,到而今,不過是虛銜罷了,封之以示尊榮、地位,李從珂、石敬瑭,亦皆為左衛大將軍。
由此可知,李仁矩並不長於軍事。
保寧軍,設鎮於蜀中,堪稱在蜀地心腹,所選節度使,緣何用了不長於軍事的李仁矩?這卻是有緣由的。
首先,李嗣源繼位以來,朝廷與兩川之間的聯系,向來-經由李仁矩之手,朝廷遣使兩川,亦多用李仁矩。前些時候,李嗣源於洛陽南郊祭祀天地,兩川依製要貢獻禮錢,朝廷便是派李仁矩去取。如是,李仁矩對兩川了解較深。
其次,李仁矩深得安重誨信任。在蜀中設立武信軍、保寧軍之策,既然是由安重誨所提議,他在人選上便有天然優先舉薦權。
再次,李仁矩跟隨李嗣源多年,忠心可鑒,而朝廷在蜀中腹地設鎮,節度使必要忠心不二之人,另外,許多年來,李仁矩在李嗣源身旁鞍前馬後,不可謂沒有功勞,從李嗣源加封其為左衛大將軍便能看出,李嗣源亦是對其頗為看重。
第四,李仁矩為官為將多年,經驗豐富,閱歷深厚,也是成為節度使不可或缺的資本。
正因這種種原因,李仁矩得以出任保寧軍節度使。
是以,在接到朝廷令武信軍、保寧軍聯合進討李紹斌的詔令後,李仁矩沒有猶豫,當即遣了使者,卻跟夏魯奇商議用兵之法,準備大乾一場。
熟不知,派往遂州的使者還未歸來,李仁矩即接到了一份緊急軍報。
這份軍報,使得李仁矩與夏魯奇合軍進討李紹斌的願望,化為泡影
卻說七月中的某日,西川進奏官蘇願,從洛陽火急火燎趕回了成都,快馬加鞭,未歸自家府邸,徑直來府衙求見孟知祥。
孟知祥得知蘇願歸來,驚愕之余,心跳加快。所謂進奏官,藩鎮派駐京城的官吏,乃是聯系藩鎮與朝廷、交流兩地信息的重要官職,類似於後世的駐京辦公室。蘇願未得令而擅歸,必有大事,而當此之際,何謂最緊要的大事?
蘇願見了孟知祥,當頭便拜,語出驚人:“朝廷意欲於今秋用兵兩川,請大帥速速應對!”
朝廷意欲向兩川用兵,雖說孟知祥早先就有預料,但預料與確信,中間相隔了十萬八千裡——更別說時間就在今秋,聞聽蘇願此言,孟知祥頓時臉色大變,連忙扶起蘇願,詳問其故。
孟知祥素有自立之心,又是有大智慧之輩,自然會對朝廷動向嚴密關注,他給予蘇願豐厚資財,令其在洛陽結交朝廷權貴、往各處安插眼線、四方探聽消息之事,自然不用多提,李從璟用軍情處作為細作,打探兩川種種情報,這蘇願在洛陽,便也是孟知祥的“軍情處”。
故而,朝廷對兩川用兵的打算,雖未在朝堂上明言,而只是與幾位宰輔謀劃,卻也讓這蘇願在最後關頭得知了去。
聽罷蘇願的敘述,孟知祥便知此事不會有假了,當即召集幕僚商議對策,又是這蘇願,諫言道:“西川既已與東川結盟,當此生死存亡之際,自當攜手同進。依卑職之見,武信軍、保寧軍扎根蜀中腹地,隨時有可能擾亂兩川,與攻蜀唐軍內外呼應,實為眼前大患。故而,當先集中軍力,剪除武信軍與保寧軍,再向劍門增派重兵,同時佔據涪州,守住入蜀通道,如此即便唐軍大舉攻來,兩川亦可高枕無憂。”
蘇願這番話,與“攘外必先安內”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自然是眼下不容爭辯的上佳之策。孟知祥曉得厲害,無不點頭讚同,但這只是大局之策,具體用兵之法,蘇願不知底細,得由孟知祥親自操刀。
隨即,孟知祥派蘇願出使東川,約李紹斌起兵,同時給李紹斌送去了用兵策略:請東川先攻武信軍、保寧軍,而後西川出兵相助,戍守劍門。
對孟知祥的用兵之法,李紹斌還了個價,表示東川可攻保寧軍,請西川去攻武信軍。
得到李紹斌的回復,孟知祥冷笑不迭,連道李紹斌狡猾。
“閬州、遂州二鎮,以遂州為強,而閬州為弱,李紹斌自取其弱,而予我於強,委實小人之態!難道李紹斌便不知,閬州、果州、遂州俱在他東川,圍的是他梓州麽?我西川出兵,乃是相助他東川,當此緊要之際,李紹斌竟然討價還價,分不清主次,作此小人之態,讓人憤恨!”有幕僚看透李紹斌的用意,不由得大罵,說完還請孟知祥不要助漲李紹斌的小人氣焰,就這麽讓他佔了大便宜。
出人意料,孟知祥並未如這位幕僚所想的那樣,跟李紹斌要什麽籌碼,亦或還價,而是冷靜道:“以強弱論,西川強而東川弱,西川擊遂州,而東川擊閬州,並無不妥;以形勢論,眼下朝廷雖是進逼東川,實則與進逼西川無異,東川若亡,西川焉能獨存?你方才說得對,眼下為緊要之際。既為緊要之際,分清主次並不重要,聯合拒敵、保住兩川才是根本。如是,能者多勞,西川多出些力,又有何妨?若是如那婦人一般,斤斤計較於蠅頭小利,而丟失了大局,落得身死道隕的下場,豈不讓人恥笑?”
“局勢危急,分毫必爭,回復李紹斌,便按他之所言,我西川攻遂州,他東川攻閬州。”說罷,猶覺火候未到,補充道:“閬州雖較之遂州弱,卻也不可小覷,我西川需得分兵一部,以助李紹斌早日攻克閬州,如此,才能叫東川盡快分出兵力來,穩守劍門!”
眾人聞言,無不歎服於孟知祥的胸襟、遠見,皆大拜而讚,稱其為“以德報怨”。
“以德報怨”這四字落入蘇願耳中,他不由得暗自哂笑。
孟知祥出兵攻打遂州不說,還相助李紹斌攻打閬州,果真是大公無私、以德報怨?
非也。
試想,若是最後閬、果、遂三州平定,遂州自入孟知祥囊中不必說,那東川軍民,會不會對孟知祥的出兵相助感恩戴德?
若是兩川擊敗王師,一山難容二虎,日後兩雄爭霸,有此軍心民心在,誰又佔據了天然優勢?
以德報怨?這世上沒有以德報怨這回事。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故而,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聖人尚且如此,何況常人?
當他人對你以德報怨時,若非他人委實太過弱小、的確軟弱可欺、沒有反擊之力,這往往就意味著,他在對你用心了,必有後圖。
朝廷往先對兩川多番容忍,可謂以德報怨乎?然則如何,現今,趁兩川松懈,大舉來攻!
若非蘇願帶回消息及時,兩川之局會如何,委實不堪設想!
是日,孟知祥傳出帥令:
命上-將李仁罕為行營都部署,漢州刺史趙廷隱為副,簡州刺史張業為先鋒,領軍三萬,攻打遂州。
命牙內指揮使侯宏實、孟思恭領兵四千,援助李紹斌,攻打閬州。
另遣三路兵馬,分攻瀘州、黔州、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