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如百戰軍遊騎所探知的那般,李紹斌自閬州出軍,已然過了蒼溪,大軍行進的下一目的地,的確是江口、張村一帶。
與孟平所料不同的是,李紹斌的前鋒在張村外停留的那段時間,並未向李紹斌請示任何軍令。因為在出發前,先鋒就已得到李紹斌明令,若是見到百戰軍先鋒,可嘗試交戰。
百戰軍戰力到底如何,李紹斌只有耳聞,未曾切實體會過,故而他需要先探上一探。至於這裡面是否還有其他深意,也不難想見。
兩軍先鋒在張村交戰時,李紹斌距離張村,尚有一兩日的路程。
&=豬=豬=島=小說=www=zhuua=; 李紹斌接到的第一份軍報,是先鋒發現張村駐有百戰軍先鋒,稍作休整後,已開始與之交戰。
李紹斌有些擔憂。
“百戰軍再強,也不會強過當年的從馬直,軍帥不必擔心。”王暉見李紹斌面色憂鬱,勸了一句。
李紹斌微微頷首,似是認可了王暉的判斷。
這回出閬州,李紹斌留下四千人守城,自帶了兩萬四千人出征,陣勢浩大。這其中,有趙廷隱、孟思恭所部合計一萬余西川軍。總體而言,東、西川軍兵力大致相當,但先鋒卻是李紹斌的嫡系,更是他手中的精銳力量。
不到一個時辰,第二份軍報接著到了。
李紹斌看罷軍報,皺起了眉頭。
“百戰軍強弓硬弩,前鋒戰事不利,正在準備撤出戰鬥。”見王暉望來,李紹斌簡明說出了信中內容。
王暉肅然頷首,沒有多言。
禁軍戰力如何,與之在劍州交過手的王暉,心中不會沒底——若非對方太難對付,當日他手握萬人精銳,豈會隻戰一夜便撤軍而走?
方才所言,不過是希望李紹斌不要表露憂色,以免被士卒瞧見,影響軍心。
然則李紹斌如何能不憂慮?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王暉此時難以盡數理解李紹斌的苦楚。
雖說之前他主動出擊,旬日間攻下閬州、果州,孟知祥也以三萬大軍圍攻遂州,更是逼得武信軍將領臨陣投靠,形勢在那時看來是一片大好。李紹斌幾乎已經以為,兩川之事差不多就要成了。
但是轉眼間,形勢陡轉直下。先是防備嚴密的劍門關,被靜難軍出其不意攻克,兵鋒直逼劍州城,隨後是武信軍中出了個史彥超,大振軍威,再是郭威的萬州軍,神不知鬼不覺攻下合州,震動蜀中。
這三者幾乎同時發生,讓兩川措手不及。
如今,北方,劍州、龍州被李從璟攻下,兵鋒已進抵綿州;東面,遂州久攻不下;南面,合州郭威雖說沒有進一步深入兩川腹地,但卻牽製了足夠多的西川兵力。
眼下,兩川局勢雖未糜爛,但已成危局。而一旦兩川事敗,東川首當其衝。這叫李紹斌如何能不憂慮?
李紹斌暗暗歎了口氣,想要收拾心情,又顧慮起綿州戰況,憂心如醉。
然而征戰途中,忌諱主帥心緒不穩,李紹斌好歹說服了自己,露出輕松之色來,他對王暉道:“待攻下劍州,李從璟覆滅在即也!”
王暉連忙附和,“我東川軍民齊心,李從璟必敗無疑!”
沒多久,前鋒第三份戰報傳回。
“前鋒戰敗!”斥候言簡意賅。
交戰不到兩個時辰,說敗就敗,李紹斌不禁駭然,正欲發怒,頓了頓,好歹忍住,轉而笑對左右言:“百戰軍果然名不虛傳。”又對王暉道:“將軍先前失利,非戰之罪,本帥已知矣。”
王暉趕緊道:“此番有大帥親自坐鎮,必能叫百戰軍有死無生!”
李紹斌微笑點頭,很有把握的樣子,又道:“前鋒盡為馬軍,雖敗,撤退無憂。”
一個時辰後,斥候四度回報:“前鋒損傷殆盡,逃脫者不足三百騎!”
“什麽?!”李紹斌再也忍不住,大怒,狠狠罵道:“一群飯桶!”
怪不得他惱怒,三千前鋒精騎,既是東川馬軍精銳,也是東川馬軍主力,如今折損殆盡,李紹斌哪裡還忍受得住?
王暉眼神閃爍,忽而抱拳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
李紹斌怒目轉顧,差些一馬鞭抽在王暉臉上:這廝腦子給驢踢了麽?
但見王暉神色認真,不似胡言亂語,李紹斌按下怒氣,冷冷道:“喜從何來?”
“大帥請想,百戰軍如此力戰,豈非證明此地隻其一軍?”王暉道。
李紹斌尋思片刻,頷首道:“有理。”
“既然只有百戰軍一軍,饒是彼部善戰,又如何擋得住我大軍兵鋒?今日之挫,實為來日之勝也!”王暉語調振奮。
“王將軍說得對,正是如此。”無論李紹斌內心是否信了王暉的話,至少面上如此,他打起精神,顯得胸有成竹起來。
將帥們如此模樣,不多時便感染了全軍,於是士氣振奮。
李從璟到了張村。
李從璟到張村的時候,秋雨綿綿。
煙雨朦朧,嘉陵江兩岸都籠罩在雨幕中,甲士們在雨中渡橋而過,車轔馬嘶。李從璟駐馬在河橋旁,雨水敲在鐵甲上,劈啪作響,匯集成流。張村隱藏在山巒中,望不能見。
孟平聞聽李從璟到了,遣人來匯報最新斥候探報。
昨日孟平在張村與李紹斌前鋒一戰,沒怎麽費力便大獲全勝,這份戰報李從璟昨日便已收到,他也沒多作評論,尋常事而已。今日的斥候探報,說的是李紹斌主力的動向。不出桑維翰所料,李紹斌行軍緩慢,距離張村尚有一日路程。
此時已是午後,李從璟沒在河岸多作停留,驅馬去了張村。
孟平諸將,冒雨在村外迎候。
李從璟觀望了村外的戰場。距離昨日一戰,還未過去十二個時辰,但是現在,在茫茫大雨中,已經看不見半點這裡曾為戰場的痕跡。目光所及,只不過是一片在雨中變得泥濘的平地而已。若說這裡有什麽特別的敵方,就是亂了些,莊稼都都碾碎了,農田都被踏壞了,野草也都不成樣子。
“這場雨下得不是時候。”虎衛軍都指揮使王思同搖頭感歎了一句。
李從璟自然理解他的意思。下雨天都是不適合作戰的,尤其是大雨天氣。
李從璟回頭問莫離:“大雨要持續到什麽時候?”他知道莫離識得天象。
莫離披著蓑衣,這樣的天氣他也沒法再搖扇子,“明日天明前,應該會停。”
李從璟點點頭,回身去村中,“讓李紹斌再多睡一個安穩覺也無妨。”
原本,李從璟準備今夜就去奔襲李紹斌,如今大雨滂沱、地面濕-軟,並不利於馬軍大規模作戰。
村莊變成了軍營,甲士穿梭,騎兵縱橫,一派金鐵之氣。
在“帥帳”中,李從璟讓人打開了軍情處繪製的地圖,諸將開始軍議。
桑維翰提議,今夜冒雨夜襲李紹斌。
理由是雨天更能影藏行蹤,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並且舉出同光元年李嗣源突襲鄆州的例子。
李從璟沒有同意。
理由同樣簡單。李紹斌行軍謹慎,斥候雖然不能深入到百戰軍控制之地,但在大軍方圓二三十裡的范圍內,必定十分密集。靠雨天掩蓋行蹤,可能性不大。
李紹斌的謹慎,的確讓大軍得以搶渡嘉陵江,卻也讓大軍無法形成有效突襲。
當日夜,過了子時,雨停。翌日,天晴。
當李紹斌率領大軍靠近張村時,他的斥候先一步探知,張村一帶集結了超過兩萬王師,除卻百戰軍外,還有虎衛、飛雲軍的旗幟。
李紹斌終於反應過來,王師主力就在他面前。
劍州、閬州大部位在盆地邊緣,不比中原,山川縱橫,地形崎嶇,這就意味著道路少。在平原,斥候可隨意馳騁,大軍要掩蓋蹤跡很難,在山地則不同,只要對道路知曉的詳盡,先一步派遣精騎加以控制,以百戰軍的能力,要封鎖道路輕而易舉。
李紹斌的第一反應:退回閬州。
但是為時已晚。兩軍靠得太近了。他幾萬大軍,要轉身就走,必被王師精騎跟上。
為今之計,只能一戰。
如何戰?
李紹斌的安排,出乎李從璟意料。
李從璟得到軍報,李紹斌前軍在距離張村三十裡時,突然停止行進,就地結陣,把守要道。
聽罷斥候所言,李從璟不禁哂笑,“李紹斌倒是滑手得很!”
馮道雖不掣肘軍事,卻也有參讚軍機之便,他不解其意,納罕道:“李紹斌緣何就地結陣,不進軍張村?”
“自然是發現了此地有我大軍主力。”李從璟道。
“李紹斌無意進攻?”
“他還沒自大到這種地步。”
“那他先前,緣何兵進劍州?”
“不過是想趁虛而入罷了,如今見我大軍,便如盜賊行竊,見家中有護衛,焉能繼續往前?”
“如此說來,李紹斌就地結陣,是以逸待勞,等我軍去攻打?”
“李紹斌停師之處,地形狹窄,並不適合作為戰場。”
“那是為了固守?”
“地處野外, 也不適合固守。”
“那卻是為何?”
“撤軍。”
“撤軍?”
“正是。”
“既然撤軍,緣何又就地結陣?”
“結陣的兵馬,用作斷後而已。”
“李紹斌竟然如此果斷?”
“故而本帥說他滑手。”
“敢問大帥,打算如何應對?”
“他要逃,本帥當然要追;他要守,本帥當然要攻。”
說到這,李從璟給孟平下令:百戰軍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