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東節鎮之於帝國的份量,夏魯奇自然很是清楚,雖說前番擁平定兩川之功歸朝,不免大受封賞,他卻也未曾想過出鎮河東。●⌒桑舞小說,此時,面對李嗣源重位相授,相較於此般任命的殊榮,夏魯奇更感念李嗣源對他的信任。
目下帝國新政蒸蒸日上,李嗣源讓夏魯奇出鎮河東,自然有他的考慮,其中不可忽略的一點,便是欣賞夏魯奇“撫民有術、擅吏道”的才能,這對新政是極為重要的。
“承蒙陛下信任,臣定當竭盡所能,為陛下分憂。”夏魯奇下拜謝恩,心中卻想到,李嗣源在他出鎮河東前,與他結為兒女親家,這個手筆絕對含義深遠。
李嗣源扶起夏魯奇,兩人不免一番長談。
夏魯奇因為心頭有所考量,便嘗試著將話題引到李從璟身上,果然,李嗣源不僅表現出濃厚的談興,並且明確表明,希望夏魯奇能夠好好輔佐、督導秦王。末了,李嗣源將那封署名“劍南節度使”的折子拿來給夏魯奇看,並且詢問他的意見。
夏魯奇免不得被折子的內容震驚,與李嗣源先前一樣,他也對李從璟的膽量大為欽佩,臨了說道:“新春佳節本是難得的休養之機,秦王卻不遠萬裡遠赴極北之地,在寒冷路途與異鄉中渡過佳節,其中艱苦之處,想來不禁使人鼻酸。”
夏魯奇姑且有這番感慨,遑論身為李從璟親父的李嗣源了,當下便流露出憐愛之色,兩人相對唏噓一番,李嗣源最後說道:“這小子打小便與常人心性不同,愛折騰......不過此番佳節,遠在異鄉為國奔波的卻不只他一人,更有形單影隻者......”
這番話夏魯奇不太理解,李嗣源卻已站起身,負手來到門口,遠望洛陽,神色難言。
良久之後,李嗣源叫來敬新磨,“給王老送幾道禦菜去......你親自去!”
敬新磨當然知曉李嗣源口中的“王老”指的是誰,當即領了命,也顧不得外面寒冷,帶人埋頭衝進寒風中。
新春時節洛陽城中自然熱鬧得很,尤其是上元將至,但凡有些資財的人家,莫不在準備自家的花燈,更有那些家資豐厚喜愛顯擺的,還在自家宅院前建起了燈樓,少不得準備許多燈謎在裡面。
相較於滿城的喜慶熱鬧氛圍,戶部郎中的府邸就要顯得冷清得多,然而敬新磨帶人到了府門前,老遠便走下馬車,令人去通知門房,不敢有半分不敬與托大。這不僅是因為能被李嗣源賜菜的人很少,更因為府邸主人本身的身份。
這位戶部郎中,名叫王不器。
此人膝下只有一女,但就是因為那位女子,使得滿洛陽城的人,無論多大的權貴,都不敢對他假以半分顏色。
然而此時,府邸中那位老人卻沒有絲毫意氣風發之色,有的,只是對自己遠在異國他鄉的女兒的牽掛。
......
咆哮的風雪聲拍打著並不雄偉的帳篷,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過境,下一刻就會掀飛瑟瑟發抖的帳頂,連帶著將帳篷裡渺小的人也卷走。
擁著爐火的桃夭夭抬頭望了一眼帳篷,眼中有著不確定自己是否安全的疑惑,不過她隨即又收回了目光,耷拉著眼簾望向明滅不定的爐火。杯中的清水早已飲盡,她偏過頭,卻望見那名負責侍候自己的韃靼部少女,已經卷縮在角落睡著,稍作猶豫,桃夭夭還是放棄了去打攪對方的念頭。
她來韃靼部已經有些時日,原本以為很容易敲定的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順利,被她告知契丹即將西征黑車子室韋的韃靼部酋長圖巴克汗,沒有聽她的意見立即備戰,而是選擇派人去西樓打探虛實,如今草原上大雪漫漫,派出去的人久久沒有回音。
桃夭夭能夠明顯感覺出來,享受了幾年安穩生活的圖巴克汗,對大唐已經沒有了當初李從璟幫他回到故地時的大敬畏之心,這從他開始質疑大唐的決策就能看得出來。
與之相比,給桃夭夭造成不小麻煩的,還有那位如風似火的韃靼部公主阿狸,對方對她總有一股莫名的敵意,時時與她針鋒相對,這也是眼下這件事這般不順的原因之一。
至於圖巴克汗的兒子,巴拉西對她的糾纏,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在爐火前坐的久了,總會覺得口渴,桃夭夭感到些許難耐。韃靼部的人不喜歡喝水,他們更喜歡喝奶,桃夭夭對那些慘白的液體毫無興趣,尤其是聞到那股揮之不去的腥味時,她覺得那實在不能稱之為乾淨。
相比較而言,清水實在是這世上最純淨的東西了,沒有半分雜質。
風雪聲更大了些,桃夭夭又抬頭望了一眼劇烈搖晃的帳頂,心情談不上有多糟糕,但也絕對跟愉悅沒有半分關系,忽然的一瞬間,她無比懷念起洛陽——以及洛陽的人和事。
“這個時候,洛陽該是滿街花燈了罷?”桃夭夭心頭默默念叨一句,沒有人看到,她的身影在這一刻有多麽孤單落寞。
簾子動了一下,一陣冷風席卷進來,拂動了桃夭夭的長發,又瞬間消失。進來的是桃夭夭的貼身丫鬟,她懷中緊緊抱著一個什麽東西。
“外面這麽冷,你到哪裡去了這麽久......”話沒說完,桃夭夭便愣住了,她終於看清了丫鬟懷裡的東西。
丫鬟臉上的胭脂被風雪凍得花裡胡哨的,看起來淒慘無比,這讓她的笑容瞧著格外僵硬,通紅的雙手將懷中的水囊捧到桃夭夭面前,牙齒打顫道:“打水去了......知道這幫蠻子即便是送水來,也有一股異味,大當家喝不下去,我特地去河裡打的......河面都凍住了,費了我好大勁兒。水囊可沒凍住吧?我一直捂在懷裡的......”
“死丫頭,誰讓你去了!”桃夭夭接過冰塊一般的水囊,鼻子一酸,差些落淚,她使勁兒把臉一板,“以後不準去了,再去小心我打折你的腿......”話沒說完,再也說不下去,將火爐移到丫鬟面前,“趕緊烤烤......”
丫鬟沒心沒肺的笑著,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好不容易暖了身子,臉上的鼻子眼睛終於不再僵硬了,她嘿嘿笑道:“殿下曾今說過,大當家這片刻離不開清水的習慣,其實是一種病......”
“他才有病!”桃夭夭立即豎起眉頭沒好氣道。
丫鬟掩嘴偷笑起來,半響,眨眼問:“大當家就沒想過,殿下這時候在作甚麽?”
“還能作甚?賓客滿座,絲竹管弦,美人美酒,好不愜意!”桃夭夭冷冷道,隨即啐了一口,瞪了丫鬟一眼,“沒事誰想他作甚麽,再胡說八道仔細我撕了你的嘴......”
丫鬟只是傻笑,也不點破桃夭夭的窘態,不等她再說什麽,帳篷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刺耳的聲音,“誰這麽大福氣,能讓貴使去撕她的嘴?”
聲音未落,巴拉西已經笑吟吟走進來,他看了丫鬟一眼,“可莫要怕,我來替你受這份罰。”說著看向桃夭夭,用一口蹩腳的漢話道:“能為貴使解憂,無論是做甚麽,草原上最驍勇的雄鷹都是樂意的。”
丫鬟見到巴拉西,臉色立即冷下來,起身不客氣道:“誰讓你進來的?簡直毫無禮數!出去!”
“這是偉大的韃靼部的領地,而我是韃靼部尊貴的雄鷹,在這裡誰能讓我出去?”巴拉西雙手胡亂比劃著,眼神卻始終落在桃夭夭身上,“美麗的使者,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叫做‘來者是客’嗎?難道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說著,就向桃夭夭走去。
桃夭夭始終都沒拿正眼看巴拉西,這時忽然一揚手,但見一道寒光閃過,一柄短刃就朝巴拉西飛去,駭得巴拉西連忙後退,這才沒被短刃刺中。
望著幾乎貼腳插在地上的利刃,巴拉西臉色瞬間難看到了極點,不禁惱羞成怒道:“你竟敢對韃靼部最尊貴的雄鷹動刀,馬上向我道歉,否則你會付出代價......”
不等他把話說完,桃夭夭手裡又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刃,“不要讓我說第二遍,滾!”
“你......”巴拉西氣得渾身發抖,但桃夭夭冰冷的面容卻已表現得很清楚,若是他再有二話,那柄利刃絕對會毫不客氣向他飛來,而方才對方瞬間的出手,已讓他清楚意識到,他根本沒有十分把握去應對。這讓他既憤怒又覺得恥辱,一時間進退兩難,尷尬無比。
“本公主倒要看看,誰敢在這裡出手傷人!”阿狸掀簾走了進來,說罷看了巴拉西一眼,陰陽怪氣道:“連自己看上的女人都不能降服,還怎麽敢自稱雄鷹?”她本就看桃夭夭不順眼,見巴拉西對對方起了色心,自然沒少慫恿對方鬧事,好惡心桃夭夭。
巴拉西咬牙切齒,臉色變幻不停,他忽的一揮手,“來人!”
“我看誰敢!”早就被怒火漲得臉通紅的丫鬟一把抽出長刀,鋒尖直接對準幾步之外的巴拉西,“誰敢再動一步,我保證下一刻你的肩膀上將沒有腦袋!”
阿狸陰著臉,眼中跳動著憤怒的火焰,她本沒打算真對桃夭夭怎樣,但眼見一名丫鬟就敢這般囂張,哪裡能咽下這口氣,“這裡有幾萬名勇士,你真敢找死?”
丫鬟渾然不懼,“你莫要忘了,大唐的秦王曾說過:敢明犯大唐者,雖遠必誅!今日我便是橫屍在此,日後你韃靼部也必定悉數作陪!誰若不信,大可一試!”
阿狸神色一僵,她自然知道這句話的分量,遠的不說,契丹不就是前車之鑒?
然而她畢竟是韃靼部公主,被一個丫鬟在氣勢上壓倒,如何甘心,當下怒道:“混帳!本公主就不信,全天下的唐人碰都不能碰一下!”發起怒來的女人,早就忘了今日的風波因何而起。
說罷,阿狸從身旁一名勇士手中拔出刀,就要朝丫鬟衝過去。
桃夭夭雙眸在刹那間冰冷下來,雙腳已經往後蹬在地面上,隨時準備發力。
“何人膽敢犯我唐人?!”
驀地,一聲大喝在帳外響起,猶如平地驚雷。
這聲音太過雄厚,太有穿透力,以至於清晰的撞進了每個人耳中;這聲音也太有威嚴,比山河之聲更加渾厚,比神明之聲更加嚴厲,容不得半分質疑。
帳中諸人,莫不中斷了手中將要發生的動作,紛紛向帳篷門口看去。
桃夭夭寒如冰河的雙眼,也在這一刻如積雪消融,恰似春水初生、春林初盛,丫鬟更是情不自禁捂住了嘴,滿臉不可置信。
那個聲音,對她們來說,都太熟悉了。
正因為熟悉,才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它竟然會在這裡響起。
在帳篷裡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個挺拔的身影走進帳篷,雄姿英發,如君臨朝。
“秦......秦王殿下?”丫鬟手中的長刀掉落在地上,她渾身一個機靈,連忙拜倒在地,“拜見秦王殿下!”
阿狸也是說不出話來,雙手指著來人,結結巴巴道:“你......李......你......”
“方才是誰,意欲犯我唐人?”跋涉數千裡趕來的李從璟,用冷峻的目光在眾韃靼部人臉上掃過,充滿不可侵犯不可挑釁的威嚴,在他身後,黑袍黑甲的君子都近衛手按橫刀,冷漠的盯著帳中眾人,只要李從璟一聲令下,他們便會抽刀殺人。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無論他們身在何地,無論他們面前是誰。
跟在李從璟身後的圖巴克汗也聽到了方才帳中的話,此時一臉尷尬,見李從璟不像是在開玩笑,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連忙道:“誤會誤會,秦王殿下,韃靼部對秦王殿下,對大唐都敬畏不已,這裡怎會有人冒犯唐人?誤會......”
說罷,怒視阿狸與巴拉西,“還不見過秦王殿下?!”
阿狸和巴拉西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聽了圖巴克汗的話,連忙行禮。阿狸不忘惱火的瞪向圖巴克汗身旁的人,憤怒他們不通報李從璟到了韃靼部。她哪裡知道,這些時日根本沒人敢靠近她周圍五十步之內,她更加不知道,李從璟一趕到韃靼部,第一件事便是要見桃夭夭。
阿狸眼巴巴的望著李從璟,李從璟卻根本就沒看她一眼,“我大唐使臣不遠千裡出使韃靼部,似乎並未受到應有的尊重,圖巴克汗,難道你沒甚麽想說的?”
“絕對沒有,我們對貴使都敬重得很!”圖巴克汗連忙聲辯,隨即呵斥阿狸與巴拉西,“還不跪下,給貴使賠罪?!”
阿狸與巴拉西縱有不甘,也無法違逆李從璟與圖巴克汗的威嚴,隻得跪下向桃夭夭請罪。
桃夭夭冷哼一聲,懶得理會。
得了賠罪,李從璟臉色並沒有半分好轉,他冷冷道:“圖巴克汗不要忘了,韃靼部能回歸故地,是拜誰所賜!我大唐需要的是敬畏帝國的臣民,而不是蔑視天威的賊子,否則,當初我給了你們什麽,日後就能收回什麽!”
“是......是......韃靼部絕對忠於大唐,絕無冒犯之心。”大唐如今國勢日強,圖巴克汗哪裡敢有半分怨言。
“退下吧!”李從璟擺擺手。
“殿下且請安歇片刻,今日韃靼部將為殿下設宴,還請殿下......”
“知道了!”
“我等告退了......”
帳中的韃靼部人瞬息間退了個乾乾淨淨,包括那名韃靼部侍女,君子都衛士也都退到帳外警戒,帳中很快便只有李從璟與桃夭夭主仆二人,那丫鬟見李從璟向她看來,連忙道:“奴也告退了!”立即跑得沒了影。
帳中終於只剩下了久未相逢的兩人,李從璟面上的威嚴之色立即褪得乾乾淨淨,換上人畜無害的笑臉,然而不等他說什麽,桃夭夭卻把頭一扭,回到火爐前坐下了,抱起水杯埋頭喝水,也不搭理他。
李從璟也不覺得尷尬,厚顏湊到桃夭夭面前坐下,“桃大當家不滿意我方才對這些蠻子的敲打?”
桃夭夭還是不看他,“你不在蜀中享福,跑到這裡來作甚麽?”
面對這樣明知故問的問題,李從璟當然不會有板有眼的回答,“這不是怕你一個人在草原過年孤零零的麽,我哪能不來?”
“年已經過完了。”桃夭夭冷冷道。
“我也想早些來,然則蜀中不是有一大攤事麽......”李從璟這話說到一半,立即改了口,一臉嚴肅道:“與卿相伴,日日新年!”
“胡言亂語......”桃夭夭丟下水杯,轉過身去,拿後背對著李從璟。
李從璟默然了一下, 上前去扳她的肩膀,被她扭了一下,再用力時,好歹扳了過來,只是桃夭夭仍是低著頭,不讓李從璟看她的臉。
李從璟心有所動,動作輕柔起來,一手撫上對方的臉頰,卻立即感受到彼處盡是滾滾熱淚。他心頭如給針扎了一下,俯身蹲到桃夭夭面前,這回桃夭夭沒逃避,兩人四目相對,便縱各有千言萬語,一時間竟是相對無言。
然而,李從璟還是從那雙含情脈脈的眸子中,讀到了她孤身南下北上,輾轉千裡的不易與艱辛。
她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呆在洛陽,在演武院過著安穩平靜的日子?她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他而已。
“你瘦了......”桃夭夭癡癡的望著李從璟,輕聲呢喃。
李從璟喉嚨一熱,再也不管不顧,一把將桃夭夭抱住,吻住了她的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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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