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輝壓根就不認為李從璟敢動他,他打心底不相信,他百分百認定李從璟不敢!
原因簡單的很,還是那句話,這天下是節度使的天下。皇帝算什麽?頂多算個盟主而已。做得好,讓節度使順心,眾人捧著你,做得不好,不能服眾,眾人就反你娘的。就是這樣簡單。
動節度使?就如徐永輝自個兒所言,惹急了節度使,只需要三五個藩鎮聯起手來,就能叫天下變色。李嗣源如何當上皇帝的?不就是如此當上的!
今日李嗣源能當皇帝,來日未必不會有別人來當。這世道,鐵打的節度使流水的皇帝。如此而已。
皇帝要做的,不是與節度使為難,給節度使找不痛快,而是千方百計拉攏節度使,贏得節度使的尊重、服從!如此才有人願意為皇帝征戰,為皇帝鞍前馬後,否則,誰吃飽了撐的要給你跑腿?
節度使不聽號令,朝廷能如何?征討嗎?京城兵馬有多少?願意為皇帝死戰者幾何?
這天下早不是朝廷詔令一下,天下俯首的盛唐了。軍隊是節度使的,皇帝想打仗,要靠節度使幫忙!
——這些,就是徐永輝內心的真實想法。
他不是讀書人,沒受過先生教育,也不通文墨,所以看問題簡單、直接,帶點粗暴的色彩。
他心中沒有仁義道德,不懂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也不知如何治理民政,更不知所謂文道是什麽東西。
在他眼裡,今日他擁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是他流血賣命努力得來的,是他自個兒私人的東西。與旁人無關,與皇帝無關,與國家無關,因此容不得他人冒犯。
誰來冒犯,就是搶劫,那就得與他拚命。
在他心中,自身過得舒心,能養得起兵馬,就萬事大吉。其他的,什麽百姓死活,什麽家國大義,什麽文化傳承——等等,你在說什麽,老子怎麽聽不懂?那跟老子有狗屁關系?
徐永輝走上城樓,扶刀而立,望著官道。
在那裡,待會兒會出現一個人——那個人要來動他的奶酪,是個強盜。所以徐永輝決定將他打跑
白馬縣城遙遙在望。
李從璟抬起頭,向前看去,官道盡頭聚集了不少人。他目力極好,因而雖隔得遠,亦能分辨得清,彼處甲士成群,更有戍衛在官道兩側的。
臨近白馬縣城的緣故,李從璟方才就已下令,將隊伍速度慢下來。趕路可以急進,既至目的地,不能不顧威儀,否則顯得過於心切。
來白馬縣是公務,因是李從璟先前一步遣人知會了徐永輝,此時,徐永輝便在城外相迎。當然,徐永輝必是來不及出迎三十裡的。
在李從璟身旁,隨行有三文吏。除卻莫離與王樸外,尚有從洛陽帶來的一個戶部主事。帶戶部官員,是因為接下來用得著。
“排場倒是不小!”待看清徐永輝迎接陣仗,莫離似笑非笑道。
官道兩旁,有兩百名甲士,彼此相隔一步佇立,人皆甲胄鮮亮,左手持長槍,右手扶腰刀,目不斜視,神色肅穆。兩百名甲士末尾,徐永輝同樣全身披掛,立於道路正中。在他身後,前兩排盡為軍將,人人荷甲持刀,後排才有些許文官,但亦腰佩長劍。官無論文武,皆昂首挺胸,目光銳利。
王樸沉下臉來,“徐永輝好大膽,竟使下馬威!”
李從璟付之一笑,打趣一句:“看來滑州官、軍皆奮發勇武之士,不可小覷。”
這話調笑之意明顯,然則除卻莫離呵呵兩聲,再無一人發笑。
徐永輝如此對待秦王,挑釁、傲慢之態盡顯,作為秦王府文武,他們自然笑不出來。
“諸君為何不笑?”李從璟左顧右盼,很是意外的模樣。
“徐永輝如此對待殿下,我等笑不出來!”王樸心眼較為實誠,如是答道。
“徐永輝辱人太甚!主辱臣死,請殿下許末將先行,末將請為殿下手刃此這等猖狂之徒!”林英跟隨李從璟日久,最是不能見旁人對李從璟不敬。
李從璟哈哈一笑,“林將軍切莫動怒,何須如此。”遙指徐永輝,“此等作態,你等以為他跋扈,孤不如此認為。”
“請殿下示下!”林英抱拳。
李從璟並不直面作答,轉顧莫離,“莫哥兒方才為何發笑?”
“鼠輩逞強,如何能不引人發笑?”莫離輕飄飄說道,拿折扇遙點徐永輝,“不以甲士護衛,不敢直面殿下,不以兵將簇擁,不敢出城迎駕,非是大膽,恰好相反,實是膽小如鼠!”
“離聞山中猛虎,遇敵從不呲牙咧嘴,唯冷眼相待而已,一旦時機到來,反手間取獵物性命。反倒是犬、鼠之輩,每逢遇敵,無不舞爪而逞強、浪-叫而壯膽,其因在何?掩蓋弱小罷了。”莫離笑意不減,“諸君,請看起徐永輝身後文官武將,皆有奮然之氣,如此惺惺作態,何也?無它,心虛而已。”
“如此鼠輩作為,實在不值正眼相待,諸君何必動怒?我等若要拿他,好比猛虎取食,只在覆手之間。”莫離說完,向李從璟拱手,“殿下,不知離此言然否?”
“知我者,莫離也。”李從璟笑道。
由此,眾人皆笑。
聞聽陣陣笑聲,左右靠近徐永輝,低聲問道:“大帥,這些人無故發笑,是在笑什麽?”
“本帥如何得知?”徐永輝沒好氣道,“待會兒你自去問秦王便是!”
左右訕訕一笑,不再多話。
見李從璟已至近前,徐永輝迎上去,抱拳行禮:“秦王殿下!”
李從璟下了馬來,抬手虛扶,面帶微笑,“徐將軍不必多禮。”
見李從璟從甲士中間穿過,步履穩健,身形灑然,全無半分窘態,徐永輝便知自己這些威懾手段沒起作用,暗罵一句“豎子看你裝到幾時”,轉身為李從璟引路,“秦王,請!”
李從璟仍舊是微笑點頭示意,當仁不讓邁步,負手走在前面。
見李從璟步履輕快,徐永輝怔了怔,心中驚詫,暗道不對啊,這廝怎敢如此放心進城?
在他看來,李從璟既是為流民之事問罪而來,豈能不防著他?輕易進城,無異於進入虎穴,待會兒若是一言不合,鬧得不愉快要動手,李從璟就不怕自己設了埋伏?怎麽著也該留一手才對啊!
徐永輝向身後望去,只見秦王護衛隨行在後,與他的兵將並行,僅有一名親衛在側這是完全沒有顧慮的表現啊!難道他沒看見自個兒這些人,可都是甲兵俱全?
徐永輝刹那間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難不成秦王非是來找麻煩的?
“徐將軍?”李從璟見徐永輝落在後面好幾步,不得不回頭提醒,示意他跟上前去。
徐永輝連忙乾笑兩聲,掩蓋方才失態,嘴裡道:“秦王殿下的護衛個個驍勇,下官好生羨慕,竟是看入了神。”
李從璟不以為意,輕笑道:“徐將軍驍勇之名孤早有耳聞,能得將軍誇讚,想必孤這些護衛的確不至於丟人現眼。”
“秦王殿下哪裡話,如此謬讚下官愧不敢當。”徐永輝心裡琢磨著李從璟此言深意何在,半響也沒想明白,暗道:知道老子驍勇,還敢如此大搖大擺進城,你他娘的真不要命?
李從璟一邊前行,一邊打量眼前城池,感慨道:“孤之前轉戰南北,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景致,知曉每地各有風情。在來滑州之前,孤聽聞此地陶瓷甚為精致,開元年間一度進貢大內,可是大為有名。”
“些許物件罷了,不入秦王法眼。”徐永輝不知李從璟要說什麽,姑且敷衍道。
忽的,李從璟停下腳步,低頭向徐永輝靠近過來,這個動作惹得徐永輝大驚,他右手握上刀柄,差些拔出刀來。但緊接著,他就見李從璟擠眉弄眼,模樣輕佻道:“但孤還聽說,滑州歌女乃是天下一絕,想必徐將軍坐鎮在此,沒少近水樓台先得月吧?孤來一趟可不容易”
“沒問題,沒問題!”徐永輝連忙開口掩飾自己的小動作,大排胸脯,狀極豪放,“只要秦王開口,府中所有,秦王盡可拿去!”說到這裡,徐永輝首度露出笑意,與李從璟相視而笑。
他心想,原來秦王也是性情中人呐!可不是,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想當年老子年輕時,每至一地,可都是先搜羅美人的如此一想,頓覺李從璟模樣可親許多。
轉念一想,不對,他娘的這廝如此著急跑到滑州來,難道就為老子府中歌女?唔,倒也有可能,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廝在酸棗鬧出那麽大動靜,原來就為讓老子乖乖就范,給他些美人?!
他娘的,有心機,太有心機了這廝。狗日的,心機深沉!
徐永輝晃了晃腦袋,知道不能如此迷糊就進了城,得先摸清李從璟的底,遂正色問道:“敢問秦王殿下,此行來滑州,所為何事?”
徐永輝這一發問,李從璟立即停下腳步,徐永輝頓生警惕之心,嚴陣以待。他此時與李從璟離得甚近, 他已做好準備,見狀不對隨時動手。
“怎麽,徐將軍不知道?”李從璟睜大眼睛望向徐永輝,大感意外。
“請秦王明示!”徐永輝穩住陣腳,隨時防備李從璟發難。
“此事天下皆知,偏偏徐將軍不知?”李從璟一臉不可思議,在徐永輝身上每根汗毛都在準備應對意外時,他接著道:“孤此行滑、濮各州,是為巡查各州縣安置流民之事的情況,徐將軍竟然不知道?”
徐永輝:“”
他心中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恨不得罵出聲——他娘的這事用得著你來說嗎?老子是問你為何馬不停蹄跑到老子面前來!
隨行的戶部官員落在後面,見徐永輝在李從璟面前,明明好似吃了一盆黃蓮,卻偏偏無言以對,費了好大力氣才憋住沒笑出來。
徐永輝啊徐永輝,連權傾朝野的安公,在秦王殿下面前都走不過兩個回合,他要玩你這泥腿子,還不是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