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依然是孔循。
見禮,落座,吩咐上茶。
安重誨先問孔循:“上回說起秦王東行,你欲行隱秘之事,此事安排妥當了否?”依舊是眯眼睥睨的神色。
“安公放心,諸事都已安排妥當。秦王此番東行,路途遭遇必然精彩。”孔循嘿嘿笑了兩聲,“且別說巡查州縣對流民的處置是否妥當,他能顧好自身就算不錯。想想咱們這位秦王,當日於朝議上領命而行的姿態,可是意氣風發得緊,他還以為這回東行能撈到好名聲呢,可真是天真。滑、濮又非懷、孟,他又不是滑州節度使,那裡可不是他的地盤!”
`豬`豬`島`小說`www`huzud`; 安重誨對孔循這幅小人嘴臉有些逼視,然則如此倒也讓他省心,若孔循真是一派中正嚴謹作風,那才讓他忌憚。安重誨挺著腰板,坐姿一絲不苟,聞言冷哼道:“孔大人這是什麽話,天下都是陛下的,秦王貴為親王,天下哪裡去不得!”
“是,是,安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失言了。”孔循點頭哈腰,一派恭敬諂媚之色,“總之安公放心,諸事下官都已安排妥當,必定不會讓你失望。”
安重誨不冷不熱點點頭,看起來並不因此感到高興,當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兩人言談片刻,安重誨將宮中來信告知孔循,言道:“結交趙王,乃是我等當務之急,現下有此機遇,實屬難得,本宮決意上表謝恩,不知孔大人有何補充?”
孔循並未如安重誨所料那般欣喜,相反,聞聽此言後他大驚失色,“安公,此事當真?”
安重誨不耐煩,語氣中卻沒有顯露,“此事還能有假?你當本公拿你尋開心不成!”
孔循哀歎一聲,正了正衣襟,起座向安重誨躬身行禮,鄭重道:“安公,非是下官多嘴,此事萬萬不可!”
安重誨佛然不悅,然則他雖有些輕視孔循平日做派,心底還是認可孔循見識的,將其視為左膀右臂,如若不然也不會與他結為兒女親家。從鼻孔裡哼出一股冷氣,安重誨問道:“有何不可?”
孔循沒有回座,就站在安重誨面前,言辭懇切道:“請問安公,如今朝堂之上,論及地位尊崇、權勢之大,群臣中以何人為首?”
安重誨不回答。因為答案很明顯,他不屑於回答,或者說不願意直接回答。
孔循不以為意,繼續問道:“再請問安公,陛下起於微末,歷經沙場宦海數十年,而今繼位大統,可稱得上是明君?”
“陛下當然是明君!”安重誨道。
“如此,下官三問安公,安公可曾聽聞,有明君治下,權臣當道,而明君能容忍的嗎?即便是有舊日情義,明君不曾忌憚,難道明君便絲毫都不介意嗎?”孔循接連發問,意態真誠。
安重誨皺了皺眉,又不說話了。
孔循再道:“下官再問安公,朝廷政務陛下向來尊重安公之意,前番卻不顧安公提議,以李琪為相,這裡面難道就不曾有其它深意嗎?”
能有什麽深意,無非敲打、警示,讓權臣不要太過擅權、放肆。
安重誨細細思之,不禁疑上心頭,沉吟片刻,躊躇起來。
“臣子權勢過重,便是庸君姑且不能容忍,何況英明如陛下者?”孔循再次下拜,頗有苦口婆心之色,“安公,眼下朝堂上,還有秦王、任公能與你稍稍抗衡,倘若你一旦嫁女與趙王,權勢之盛如日當空,群星失色,試問天下還能有誰能撼動你分毫?自古剛極易折、盛極易衰,此理安公何須下官提起!”
安重誨左右為難,猶豫不決。
孔循歎息一聲,緩和了語氣,道:“想當年,郭公攜滅梁之首功,為莊宗偏愛,進樞密,拜郡公,賜鐵券,恕十死,權重一時。伐蜀功成,三月止戈,聲名為天下敬仰,諸侯無不側目。而一朝為君王猜忌,竟為宦官所折,身死族滅,何其悲哀!前車之鑒,不能不察。”頓了頓,又補充道:“饒是情況稍好,陛下仁慈,但外放藩鎮只怕必不可免,安公可願情形如此?”
好半響,安重誨歎道:“然則此事畢竟是由陛下主動提起”
“正是因陛下主動提起,才更加不得不謹慎呐!”孔循痛心疾首,“安公豈能不想,此舉完全可能是陛下試探之舉?”
安重誨:“”
良久,安重誨起身,面對孔循行禮,“此番若非大人提醒,本公危矣!”
孔循慌忙還禮,“下官與安公榮辱一身,何敢受安公如此大禮!”
這一回,安重誨送孔循出府。
“本公即刻進宮面聖,辭謝此事。”安重誨與孔循府外作別。
孔循坐進馬車,緊繃著的面色須臾化開,終於笑出聲來。
“大人如此舉止,可是正合‘小人得志’四個大字啊!”孔循面前,桑維翰搖頭嘖嘖感歎。
“國僑休得取笑於我!”孔循收了笑,拂拂衣袖,面色得意而傲然,“若是你見了安重誨那番真摯相謝的模樣,只怕是當場就會忍不住笑出來,我這算心性好的了!”
桑維翰淡淡道:“大人心性,自然非是下官可比。從今往後,大人再也不必在安公面前卑躬屈膝、強作歡笑,忍耐數月之氣終得解恨,翻身做主就在明日,下官在這先行恭賀大人了。”
“你說話能不如此難聽麽!”孔循笑罵一句,忽然意識到什麽,臉色頓時一冷,盯著桑維翰:“你怎知本官已忍耐數月?你早就知道本官的謀劃?!”
桑維翰灑然一笑,對孔循的逼視毫不在意,“下官雖自恃才高,自命巧舌如簧,可不會自大到以為,憑借前日那番話就能說動大人與安公反目。大人這些時日在安公面前愈發顯得恭敬,跌份跌到了讓人不忍直視的地步,若非蓄謀即將得逞,恐怕不能如此吧?”
孔循臉色變了變。
桑維翰說的不錯。
他孔循身為樞密使,論官位,難道就比安重誨差了多少?這些時日以來,他在安重誨面前卑躬屈膝,時時以下官自稱,處處以下屬自處,難道真是心甘情願,有受虐傾向?當然不是。
當狐狸對你一臉諂笑、搖尾乞憐時,這說明它的利爪已經到了你喉前,它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讓你麻痹大意,好趁機要你性命。
早在朱溫稱帝時,他孔循便已是樞密使,論地位資歷,彼時安重誨還在何處!如今安重誨橫行霸道,目空一切,孔循豈會甘居人後,沒有與其爭權奪利之心?
孔循自忖,他兩人誰也不比誰高明多少,誰也不比誰無能多少,憑什麽就你能手握大權,我就要跟在你後面吃殘羹冷炙?天下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孔循冷冰冰的雙眼盯著桑維翰,仿佛要將他吃掉一般,“你不覺得,人有時候太過聰明,未見得是一件好事?”
桑維翰無所畏懼,笑道:“人聰明並不是壞事,喜於隱藏自己的聰明才罪大惡極。孔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孔循怔了怔,不由得哂笑一聲,“國僑啊國僑,你可真是個極品!”
桑維翰側頭看向窗外,街面上人來人往,他輕聲呢喃道:“誰說不是呢!”
午後,天空陰沉沉的,日頭不知藏身何處,烏雲也未顯真身,漫天色彩混若一張巨大簾幕,籠罩在大地上,又恰似一張大鍋蓋,蓋住了山川大地。
桑維翰坐在一間茶館裡,左手轉動桌上茶杯,出神望著街道對面的孔府。
他非是孔循幕僚,他有官身,當年亦是進士及第。他與孔循為伍,為其出謀劃策,在孔循看來,他是趨炎附勢,要靠著他孔循這顆大樹乘涼。
然而他既能說出那番“樹倒人滅”“樹能殺人”言論,又怎會去攀附孔循這顆並不粗壯的老樹?
茶館生意清淡,滿堂也沒幾個人,小二趴在一張桌上睡著了,口水順著嘴角流到桌上,積了一大灘,晶瑩透亮。掌櫃的一直在櫃台後算帳,很是入神,他已然算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這家生意寡淡的小店,哪來那麽多帳需要他算。
桑維翰不在意這些,生民百態他見得多了,沒什麽值得奇怪,他自個兒不也是其中一景麽?
孔府的門打開了,孔循身著官袍走出來,在門前上了馬車。
今日是孔循休沐之日,無需當值,他這番打扮,卻分明是要進宮。
桑維翰當然知曉孔循進宮所為何事。
茶館門口傳來腳步聲,桑維翰側身望過去,看到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著素袍,女著紅裳,男子很年輕,女子更加年輕。
在那兩人身後,街面上有一架馬車正駛過,那架馬車的車軲轆很老舊,碾在街面上吱吱作響,聲音刺耳。馬車旁,有一個挑夫挑著兩擔快殃了的蔬菜,一閃一閃前行。還有些其他行人,神色匆匆。
無力的陽光不知從哪裡照射出來,越過門窗,越過門前一男一女,打在桑維翰臉上。
桑維翰眼神恍惚了一下
一男一女徑直向桑維翰行來,他站起身,那女子徑直在桌前坐了,男子向桑維翰微笑示意,也在桌前坐下。
“孔循這是要進宮吧?”紅裳女子雙手擱在桌上,撐著下巴,望向窗外。
桑維翰知道該他接話,頷首道:“前日安重誨進宮辭謝了婚事,讓王氏一片好心落空,王氏面上掛不住,心生芥蒂在所難免,她與安重誨的情分算是盡了。孔循已請托了一位宦官,向王氏表示願嫁女給趙王為妻,他如此湊趣,王氏自然樂得李代桃僵,今日孔循入宮,便是因為此事。”
“孔循倒真是一副好算盤!”女子咯咯笑起來,眼如月芽,露出一副皓齒,“不知安重誨聽聞此事,會是何種反應?”
“安重誨知道被孔循戲耍,自然惱羞成怒,少不得要奏請將孔循外調。”桑維翰笑道,“如此一來,安重誨與孔循反目成仇,可算是自毀一臂,往後只能自保了!”
紅裳女子扭頭看向桑維翰,趨身向他靠過來,看著他的眼睛問:“出賣故主,就讓你如此開心?”
“孔循並非我主”桑維翰立即辯解。
然而他話未說完,身子忽然僵住,雙眸睜大,盡是不可置信之色。
女子刺進桑維翰腹部的匕首正反扭動幾圈,在他耳邊低聲道:“今日賣主,來日必定同樣賣主,這樣的人我們怎敢與之為伍?”
桑維翰緩緩倒在桌下,眼睜睜看著這一男一女走出去,兩雙腳愈行愈遠,他一手捂著腹部,一隻手伸出去,想抓住什麽,卻什麽都抓不到。
他看到小二和掌櫃的不知何時站在一起,都用鄙視嘲諷的眼神俯瞰著他。
桑維翰感到眼前五彩紛呈,像是蝴蝶在飛舞,他想說些什麽,卻已沒有絲毫力氣。
真冷。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