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黑石嶺,激戰正酣。
火光將山道映襯得通紅,林木仿佛都燃燒起來,數不清的將士你來我往,踩在人影上左衝右殺。金屬撞擊聲此起彼伏,將官們的呼喝聲與戰士的喊殺聲雜糅一處,甲兵刺進身軀,不停噗嗤作響,飄灑的鮮血熱氣騰騰,溫暖了冷硬的泥土。
夜戰,喧囂了整片山林。
聯軍以逸待勞,四面圍攻,兀一照面就給契丹軍當頭棒喝。契丹軍沒有想到竟會被伏擊,一著不慎即落入圍攻,前進無路,後退無門,隻得收縮兵力,[豬][豬][島]小說 ww.zuhm各部狼狽采取守勢。然而聯軍如狼似虎,攻勢凶猛,契丹軍防守的極為吃力。
帶頭衝殺過一陣,李紹城退出戰場,下馬上山,立高而望。
戰馬驚慌奔走,道上混亂不堪,契丹萬騎不知被斬為幾截,彼此不能呼應。宏觀來看,大者數千人,小者數百人,各在一處;從細微處看,又是數百人、數十人抱成一團,各自為戰。
聯軍將士則充斥其間,力戰往前,拚命壓縮各團敵軍。
局面不錯,然而李紹城眉頭緊鎖,卻無半分輕松之態。契丹軍雖被分割,各自為戰,不過大部分都勉強穩住了陣腳,在與聯軍殊死搏鬥,並沒有混亂之象,更別說潰敗。
黑夜遇襲,猶能穩得住,可見這群契丹軍固然驕狂、輕敵,卻是真正的精銳。僅精銳還不夠,還得有所依仗。
荒郊野嶺,又是隆冬,草木枯黃,便於火攻。戰前李紹城不是沒有想過火攻,只不過正因這些原因,火勢太難控制,一個不慎,燒敵也會燒己。
不過依照眼下來看,契丹軍雖然負隅頑抗,但是落敗卻是早晚的事。
李紹城望了一眼天色,心中默默盤算戰事結束的時間。戰事開始是在子時前,現在是寅時,如此可望在天明之前結束戰鬥。這也就意味著,眼前這群契丹軍,大部分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戰事至此,雖然攻勢不如想象中順利,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真正出乎李紹城意料的,是接下來的一份軍報。
軍報由斥候送回,交給把守道口的將士,再上傳到李紹城手中。李紹城看到這份軍報後,臉色禁不住一陣凜然,心頭猛跳。
軍報內容很簡單,總結起來就幾個字:契丹有援軍至!
“喚大明邢將軍前來,本將有要事相商!”
大明邢從戰場上抽身趕來,看過李紹城遞來的軍報,不禁駭然:“這契丹援軍,來得也太快了些!”頓了頓,繼續道:“依據斥候所報,耶律阿保機率領的契丹軍主力,距離其先鋒原本有大半日路程,其先鋒見到潰敗的北路軍後,冒進而來,無疑將這個距離拉長了不少。以我軍戰力、眼下局勢,這個距離,足以讓我等擊潰其先鋒,再從容而退。眼下契丹援軍卻能來得這麽快,實在不合情理!”
李紹城不假思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在契丹先鋒軍冒進之際,耶律阿保機就已令援軍出發,並且援軍的行軍速度,遠超其先鋒軍冒進的速度。”
“這耶律阿保機的反應,也太快了些!”大明邢面沉如水。
李紹城神色肅殺,“如此情形,至少說明三個問題。”
“哪三個問題?”饒是大明邢老成,也怔了怔。
“其一,來增援的契丹軍,乃是精銳中的精銳,說不得就是耶律阿保機兩支禦前親軍之一;其二,耶律阿保機所派援軍,志不在救援其先鋒,而在敗我大軍;其三,耶律阿保機後續主力,必定加速趕來,以求借機擴大戰事,與我六萬聯軍決戰!”李紹城的分析層次遞進,勾勒出一副極為驚人的畫卷。
末了,李紹城道:“一言以蔽之,此戰,已關系全軍生死!”
大明邢心中驚濤駭浪,表面仍能沉得住氣,他盯著李紹城,不急不緩的問:“李將軍既能看透局勢,可有破局之法?”
李紹城稍作沉吟,即道:“傳孟平將軍!”
一個時辰後,道口。
孟平環保雙臂,嘴裡嚼著一根草莖,目光不羈,斜眼看著眼前荒蕪的平地。在他身前,曠野寂靜無聲,在他身後,大道廝殺正酣。
聯軍為堵截進入山道的契丹萬騎後撤,在道口設置了重重障礙,並有重兵把守。現在,匯集在此的將士更多了些,因為原本不屬於此的孟平,帶領三千部曲到此列陣。
既然是伏擊,自然要挑選好地形,沒聽說過在平地伏擊騎兵的,事實上,即便是伏擊步軍,也多半在山道中。
一層層將士排列開去,組成銅牆鐵壁,呈扇形布置在山口,他們的任務很簡單:阻止契丹援軍進入山道,與其內的契丹先鋒匯合。
荒野中終於有了動靜,孟平雙眸漸明,他知道,那是契丹援軍來了。
“知道麽,我曾問軍帥,沙場征戰,取勝的法寶何在,什麽樣的軍隊才能百戰不殆。你們可知軍帥是如何回答我的?”孟平吐出草莖,悠悠的說道,“軍帥說,這世上就沒有百戰不殆的軍隊,只有克敵製勝的軍隊。而一支軍隊要想克敵製勝,最穩妥的法子,不是將帥英明勇武,不是戰士不懼刀山火海,而是從軍備上,碾壓對手!”
他走到一架木車上,拿起上面的勁弩,拉弦置矢,平舉向前。
契丹援軍已衝至近前。
眯眼瞄準,孟平邪魅一笑,“就像現在這樣!”
話音落下,他扣動扳機,利箭飛射而出,破空數百步,迎面射中一名契丹騎士面頰。那騎士如撞巨鍾,腦袋轟然後仰,帶著身子飛離馬背!
楊重霸隨即拔刀,發出一聲大喝,“三百步,臂張弓,放!”
弦響如悶雷,重矢齊射而出
“幽州軍甲厚箭利,遠勝我軍,也勝過契丹軍,昨日之戰,之所以能迅速正面破敵,主要原因,就是依仗幽州軍的不俗軍備。現在有孟平將軍堵住山口,契丹援軍必不能突破防線,如此我等可以放手聚殲道中契丹賊子了。”道口-交戰聲響起,大明邢卻不再擔憂,欣慰的說道。
大明邢信心倍增,李紹城卻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搖頭道:“幽州軍雖然軍備不凡,但比之耶律阿保機的親軍司近部,也只是略勝一籌而已,不說一邊倒的碾壓,連完勝都談不上。孟平將軍固然能把守道口一時,卻不可長久,只是權宜之計,指望以此破局,難得很。”
世間軍隊,主帥親軍常為精銳,固然因其將士驍勇善戰,紀律嚴明,但其軍備比尋常軍隊要好,卻也是其之所以能戰的重要原因。耶律阿保機的親軍,戰力冠絕契丹,裝備何嘗不是如此?
局勢不利,孟平方才所言,半虛半實,重在穩定軍心、鼓舞士氣罷了。
一席話將大明邢落回肚子的心,又提了起來,“內外交戰,如之奈何?”
道中的契丹軍,聽到援軍的動靜,在將官們的呼喝聲中,士氣漸漲。
聯軍的困境,是此時退不出去。將士已與契丹軍混戰在一處,無法脫身,要全身而退,只能是全殲道中敵軍。而要達到這個目的,還需要一些時間。依照李紹城的推測,孟平是支撐不到那個時候的。
畢竟他面對的是司近部,而且以少敵多。
作為耶律阿保機的核心軍事力量,平日戍衛都城,司近部可是有戰士兩萬!
李紹城也無法回答大明邢。眼前的局勢其實很明朗,他手中的力量已經全部投進戰場,要想打破僵局,必須要有生力軍投入。否則,他只能坐看大軍軍敗!
然而生力軍在何處?
李紹城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大明邢略加思索,也知道要勝眼前戰局,僅憑拚命斷無可能,必須依靠生力軍,但他也不知何來生力軍,所以臉色有些難看。
一咬牙,須發已是花白的大明邢橫下心,向李紹城一抱拳,果決道:“李將軍,戰局僵持至此,要想取勝,已別無它途,無非拚命而已!你且在此坐鎮全局,老夫便不信,不能速戰破了這些契丹賊子的陣!”
說罷,不等李紹城勸阻,轉身下山,殺入戰場。
同是大將,李紹城昨日能帶百戰軍正面破陣,取得大勝,今日戰局膠著,他便不能領軍向前,為大軍掙得一份勝利?
是他不如李紹城,還是渤海軍不如百戰軍?無論哪樣,戎馬一生的大明邢,都不會甘願自認不如!且百戰軍是客軍,是來幫助渤海存國的,作為這個國家的主人,他大明邢真就無能至此,只能靠友軍取勝,只能在旁掠陣,不能為家國拋頭顱灑熱血,實實在在立一份功勞?
這些問題,在大明邢胸中衝撞。
寒風不冷,李紹城默然目送大明邢步入戰場,嘶吼著奮然拚殺,背-景毅然決然。他看到將軍未老,鮮血染紅長刀。
那是一個老將的尊嚴。
不惜戰死,也要維護的尊嚴。
這不是李紹城第一回見到這樣的老將,李存審也是這般。只不過李存審比大明邢幸運,他已無需親自征戰,更無須以白須白發之身,披掛廝殺於陣前。因為有一個能當大任的後輩,接過了他手中的馬槊。
李紹城不信,他不信那個接過了李存審手中馬槊,擔當起護邊擊賊重擔的家夥,會任由大軍邁向萬劫不複之地,任由局勢成為死局不可逆轉。
李紹城相信他會來,一定會來。
“報!”
一名傳令兵風一般衝上來,在李紹城面前半跪,神色激動難耐,“報副帥!山外契丹援軍,退了!”
“契丹援軍退了?!”這樣的意外讓李紹城怔了怔,不過他立馬又釋然,並且露出一個難見的笑容。因為他少有笑意,所以但凡他笑的時候,便是發自真心,他呢喃道:“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