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瞬來到向朗臥房門前時,他能夠透過窗戶看見裡頭豆大點朦朧的燭光。
深吸了一口氣,馬瞬叩了一下門,喊道:“向伯伯,馬瞬求見。”
裡頭的燭光微微顫動,少頃,一個影子投在門後。隨著“吱嘎”一聲,門向內開了,向朗身著一件白色單衣,顯然是打算入睡,肩上披著平日裡穿著的那件湛青布衫。
“瞬兒?”
馬瞬拱手表示歉意道:“小子夤夜造訪,實屬不該。只是今日宴慶之時,不知怎得忽然想起家父,不由得悲從中來,輾轉難眠,想聽向伯伯給我講講父親以前的故事,排解憂思。”
向朗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面容和藹,說道:“好孩子,外面風大,進來說話。”
馬瞬平日裡一貫自有主張,向朗簡直把他當小半個大人看待,今日見他也顯露出孩童的一面,不免觸動了向朗心中的關懷之情,即刻將馬瞬引入房中。
臥房雖大,但馬瞬只看見四下裡堆滿了書櫥,榻前一張書桌上放滿了各類典籍,一點紅燭在燭台上微微搖曳。
向朗沏了壺茶,給馬瞬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老夫和令尊相識怕也近二十年了……瞬兒想聽哪段故事?是當年的荊襄舊事,還是入蜀後同朝為官的軼事?”
馬瞬搖了搖頭,懇切道:“向伯伯,我想聽街亭。”
此言一出,四目相對,整個臥房裡霎時間沉默了下來。
向朗的眼光由散漫開始漸漸變得銳利,似乎意識到了馬瞬方才的故作天真,他端著茶盞,久久不發一言。
“小子知道,街亭之敗後,父親受羈南走,曾經越獄逃亡,在途中向伯伯見過父親,不是麽?”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向朗的回憶,這位老人歎了一聲,打開了話匣:“是啊,當時你爹爹失魂落魄,不知獨自走了多少山路……”
——
北伐軍退回漢中後,向朗奉了丞相之令外出公乾,但心中仍舊牽掛著還在押送途中的馬謖,於是公乾完畢便打馬趕回南鄭,想要在丞相面前懇求能夠赦免馬謖的死罪。
但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得湊巧,就在向朗帶著屬下急匆匆趕回南鄭的途中,發現了官道旁邊的小路上似乎有什麽異動。
向朗隱約看到一個蒙頭垢面,身穿赭色囚服的男子身影閃入草叢中,他當即讓手下們原地待命,卻自己打馬走近小路查探。
小路裡雜草叢生,向朗下了馬,撥開草叢,看到了那個佝僂著的瘦弱身影,雖已不見當時出師時那般意氣風發,但還是被他一眼就認出了,向朗不禁顫聲道:“幼……幼常?”
那人聞言,也抬起頭來,渾濁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一絲清明,原本一臉緊張的面容也稍稍顯出半分放松,苦笑著答道:“巨達,沒想到會以這個樣子和你相見……”
物是人非,如今一個是朝廷命官,一個是在逃囚犯,卻同時濕潤了眼眶,激動地互相抱住胳膊。
“幼常,你不是被押解到南鄭受審麽?怎會會出現在這裡?”
馬謖答道:“一言難盡。如今遇到巨達你,想來也是天意,請速速將我綁回去見丞相吧,總好過落在其他人手中受辱。”
馬謖說完,噗通一聲,當即就跪在了向朗面前。
向朗急了,連忙扶他起來,正色道:“我們情同兄弟,豈有賣友求榮之理?昔孔子雲:‘親親相隱,直在其中’幼常不必多言,快騎上馬走吧!”
說罷,
向朗紅著眼睛,表情裡充滿了訣別前的悲傷,從懷中掏出一袋盤纏,將坐騎的韁繩遞給馬謖,還脫下了外衣披在馬謖身上。 馬謖猶豫地抓住韁繩,翻身上馬,卻仍舊注視著向朗不動。
“幼常!你快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丞相那邊我會去求情的!”向朗急道。
馬謖的眼中同樣充滿了不舍,他知道這位至交好友接下來打算做的事,卻忽得好像想到了什麽,忙從懷中掏出一方折疊好的布帛交到向朗手裡,哽咽道:“巨達,這是我本要親手交給丞相的東西,如今,拜托了!”
向朗接過布帛一看,是馬謖親手寫的一封陳情信,字跡混亂,顯然是在倉促間完成,內容是細述街亭之戰前後的各類情況。
“幼常放心,我一定會親手交到丞相手裡!”向朗握緊了手中的布帛,向馬謖保證道。
馬瞬擦去了眼眶中的淚水,最後抱拳道了一聲:“保重。”隨即一夾馬腹,胯下駿馬長嘶一聲,順著小路飛奔而去。
“保重了,幼常……”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向朗還保持著揮手送別的姿勢。
見得人去無蹤了,向朗方才大聲喊道:“有賊!”
這時候官道上的手下才如夢方醒, 急忙拍馬上前,卻見向朗丟了衣裳和馬匹,跌在草叢之中,趕忙關切道:“向長史沒事吧?那賊人往何處去了?”
向朗拍了拍衣服爬起身來,朝南鄭方向指道:“往那邊走了,快上馬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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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後來你爹爹仍是被捕了,還因此擔上了‘畏罪潛逃’的罪名,丞相似乎鐵了心要明正典刑,縱使我百般勸說,也免不了他的死罪……”向朗神色黯然,盞中的茶水一口沒喝,只是呆呆地講述著:“後來他們查到了我給幼常披著的那件衣裳,丞相發怒,質問我為什麽知情不舉、私縱逃犯,我只能回答:‘是為了盡一個朋友的,而不是一位長史的責任’。因此,丞相罷免了我的官職,勒令回家反省……”
昔日的舊事順著向朗的口述緩緩重現,這不是《三國志》上簡單的一句“朗素與馬謖善,謖逃亡,朗知情不舉,亮恨之,免官還天府”能夠表達的。
“向伯伯,對不起,讓您受牽連了。”馬瞬深深地低頭,向眼前的老人致歉。
向朗聞言,臉上露出釋然的表情:“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是向伯伯自願的,可惜最後還是沒能救回你爹爹的性命……”
“對了,那份父親的陳情信,向伯伯您交給丞相了麽?”
向朗點了點頭。
馬瞬急道:“那您還記不記得父親在裡頭寫了什麽?”
端起茶碗,向朗猶豫了片刻,還是將那盞已經完全冰冷的茶水飲入喉中,答道:“那得從你父親初到街亭時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