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儒家一直是諸家流派裡最頑固的存在。最通俗地說,儒家的行事準則只有一條,那就是守規矩。
且不談規矩的內容如何,儒家文人養成非常堅定的信念,為了捍衛他們推崇的規矩,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這就叫氣節。
這種執拗作風體現在好的方面時,令人肅然起敬,被稱作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以死殉道等等。
嚴格地說,崔巉以前不是儒生,不過,潛伏在儒家這麽多年,他耳濡目染,被儒家宣揚的民族氣節所打動,不知不覺間,產生了價值認同感。
這就是為什麽,剛才他講到董仲舒死節時,慷慨激昂,情不自已。他把自己當成了儒家的一份子,為儒聖死守國門而驕傲。
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
他知道,既然逃不出顏淵的掌心,那又何必戰戰兢兢,作出有辱骨氣的舉動。就算是死,也要像董仲舒那樣,死得酣暢淋漓。
在慷慨吟誦《正氣歌》的過程中,他轟然倒地,度過了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高潮。
全場嘩然。
很多人衝上去,扶起崔巉時,發現他的眉心多出一道血點,顯然是被暗殺,卻無從尋找凶手。就算找到,又能如何?
二樓雅間裡,人去屋空。
桌上那盆未被動用的肉羹,還冒著熱氣。
……
……
終南山巔。
雲海翻騰,宛如仙境。
顏淵飄然落在一塊岩石上,恰是年少時最愛獨立的位置。他側身回瞥一眼,聽著陣陣松濤聲,惆悵情緒很快平息,邁步走進書院。
書院門口掛著一副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不知是何人所題。
儒家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兩聯很好地詮釋了儒生出世和入世之間的情懷。
可惜,對聯是死的,人是活的,有多少人從這扇門進進出出,卻迷失了儒家的本心,隻把它當成追逐功名利祿的敲門磚。
顏淵邁步而入,沒看這副對聯一眼。
書院深處,很快響起陣陣驚呼,緊接著,清脆而急促的鍾聲響起,催促全體師生集合,迎接這位昔日的大先生歸來。
與其說迎接,不如說是迎戰。
新君高攀登基後,昭告天下,明示顏淵刺駕弑君的罪行,剝奪其文聖稱號,並下達海捕文書。從那一刻起,他便淪為大逆,跟儒家再無瓜葛。
儒家七十二書院,既已俯首稱臣,接受還政高唐的現實,那麽,他們跟顏淵的關系不言自明,今日再見時,必有一場廝殺。
廣場上,眾多強者趕來,將顏淵圍困在中間。
他們心驚膽戰,沒人敢動手,既因為顏淵是八境大宗師,又出於大先生的敬畏,不自覺地失去對戰的勇氣。
顏淵站在那裡,雖然變成大逆凶犯,看不出絲毫落魄。
早年藏器於身時,他喜歡穿一件粗布衫,裝出平易近人的模樣,如今換成名貴白裘,大宗師的氣度自然流露出來,令人不敢直視。
他把手揣在袖裡,環顧著那些熟悉的面孔,難免有些感慨,“以前老師下山時,都由我來代課,我應該教過你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群儒默然,無人敢應答。
顏淵最擅舌辯,侃侃而談,“就算你們趨炎附勢,順降那個小皇帝,不承認我是聖人,但看在我指點你們這麽多年的份上,叫我一聲先生,應該不過分吧?”
他明顯想打感情牌。
果然,眾人沉寂片刻後,紛紛作揖行禮,“拜見大先生。”
顏淵歎息一聲,唏噓道:“有生之年,
連得到這聲稱呼,還需要花費口舌,不能不感慨,成王敗寇,皇朝的興亡,連師門名份都能顛覆……”以前的終南書院,一應事務皆由顏淵作主。而現在,顏淵站到對立面,誰又敢站出來,跟他正面對話?
對於眾人的反應,顏淵並不意外,淡淡說道:“老是這麽僵持著,大家都很累。我體諒你們的難處,就長話短說吧。”
先禮後兵,即使他為滅儒家而來,熟人翻臉,也得有番說辭才行。更何況,他對這群人還抱有幻想。
“我不想講大道理,你們也講不過我。就說實在的吧,如今的北唐,已經不比先前了,咱們儒家失去獨崇地位,勢必會遭到其他學派衝擊。”
顏淵一邊說著,忽然抬起頭,凝望向後山,眼神有些古怪。
“你們都清楚,去年長安大戰時,咱們儒家還站在武家一邊,跟高家激戰過。並且,小皇帝跟墨家打得火熱,他會如何對待儒家,可想而知。”
他說的都是實情。
雖然小皇帝高攀主張百家爭鳴,廣開言路,兼聽兼信,但這對獨尊多年的儒家來說,就等於衰頹沒落,被打回原形,儒生們失去優待,肯定難以接受落差。
別的不說,至少在吏治選拔方面,儒家各書院的名額大幅縮減,他們再想入仕謀官途,面臨的競爭難度將會巨大。
通過眾人的表情變化, 顏淵看得出,戳中了他們的痛處。
“儒家失去聖人撐腰,這片天地,已經不是你們的用武之地。當然,我比你們更落魄,所以,我不想再苟且偷生,打算離開北唐。”
眾人紛紛抬頭,驚異地盯著顏淵。
話說到這份上,總算步入正題,顏淵想去哪裡?
“儒家先賢說了太多至理真言,乃至它們自身都存在衝突。滿嘴忠君愛國的是他們,到頭來,說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也還是他們。”
顏淵聳了聳肩,面露譏諷之意,“所以啊,我不想再被那些道德禮教束縛,現在就想活在當下,南下投奔明主,闖出一番大功業!”
聽到這話,眾人勃然色變。南下?這是要叛國投敵啊!
顏淵對這些表情熟視無睹,自顧說道:“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們捫心自問,繼續留在北唐,除了憋屈抑鬱,你們還能得到什麽?”
他的意圖越來越明朗。
一些長著聽出名堂來,臉色變幻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動心了。
顏淵凜然道:“不妨直說,我原本想,反正遲早跟你們為敵,還不如大開殺戒,今日來除掉你們……”
在一片喧嘩聲中,他眨了眨眼,溫聲道:“不過,你們應該慶幸,剛才願意喊我一聲大先生。相識即是緣,我心軟了,也願意跟你們一個機會。”
他轉過身,昂首眺望著南方天際,姿態桀驁。
“隨我南下吧!大好的江山,在等著咱們縱橫馳騁。我保證,只要你們忠心追隨,儒學的種子會灑遍整個江南,那裡才是屬於我們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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