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是相對的。
站在不同角度的人,在看待同樣一件事物時,由於各自的眼界以及獲取信息的局限性,他們的看法也會隨之不同。
譬如最近的北唐江湖上,陸續發生了很多大事,它們無不驚世駭俗,意蘊深遠。
但對市井間的黎民眾生來說,那些傳奇巨擘離他們太過遙遠,因而變得神秘莫測,只不過被搬到桌上,充當茶余飯後的談資罷了。
其背後潛藏的、真正驚人的內涵,豈是世俗所能看透的,世俗又何需在意這些?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永遠只是湊熱鬧不嫌事大的看客。
冥聖楊玄機強闖西陵書院,打得儒聖董仲舒負傷逃竄,世人便一致稱讚冥聖太強,卻並不明白,其實當時還暗藏著一位墨家巨子。
不只是凡夫俗子,連那些地位超然的大修行者,也都無從知曉,這場大戰最重要的意義不在於勝負,而是被幽禁多年的陰陽家廖如神,悄然重新入世。
其後,儒聖東臨潯陽城,在城頭上破境失敗,劍聖西登終南山,毀掉天人感應爐。無論局外人有多精明,只要不知天人爐的真相,便無法將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
在他們看來,夫子親下文誅令,無非是討伐毀掉儒家根基的死敵,順便宣泄一下破境失敗的怒火而已。
而他們不知道的,恰恰才是最重要的。正是從這件事起,師徒二人離心,儒家內部的分裂根源被挑起。
再後來,劍聖突然降臨秋暝山,跟劍狂裴寂聯手發出劍首令,要在斜谷劍塚進行萬眾翹首的癡狂之戰,邀請天下豪傑前往會盟。
這件事,看似是最簡單的一件,實則最為複雜。因為,它跟先前發生的諸事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並且是將所有矛盾匯聚到一處的聚焦點。
四月十五,明明只是兩個人的對決,當它爆發時,卻足以引燃整座北唐江湖。
當局者清,旁觀者迷。
只有身在局中的極少數陰謀家,才能隱隱預感到,一場巨大的風暴要來了。
……
……
遠上青雲間。
縹緲一孤峰。
雲霧繚繞,意境空靈。
山腰的一棵古樹下,一塊平滑的白玉巨岩橫臥在那裡。
岩上有棋枰,兩方各端坐一老者。棋枰旁,一名小童蹲在中間,一手托腮,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棋子。
靜默良久,下首的銀髯老者微側腦袋,凝望著黑白棋勢,忍不住嘀咕道:“真他娘的古怪!”
楊老頭坐在上首,眼眸雖看不到廖如神的表情,也知道他現在滿臉疑惑,不禁嘲笑道:“天下還有棋絕大人看不懂的棋?”
廖如神懶得理會這刻薄譏諷,皺著眉頭苦思半天,撚在指間的棋子在岩面上敲個不停。
“到底是誰在下棋?難道顧劍棠也是你的棋子?”
說著,他深深看了楊老頭一眼。
陰陽家聯合墨家,將縱橫家的魔頭救出來,這明擺著是一副合縱百家以抗儒的棋勢。因此,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在到處走動遊說,試圖跟其他式微的家派結盟。
但是他沒想到,一個只有四境的廢黜劍聖,竟能折騰出比他更大的動靜,先登終南,後入劍淵,大有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態。
這讓他很不爽,也很不解,眼前的這盤棋裡,究竟還藏著多少支博弈勢力。
楊老頭說道:“你說錯了,他不是我的棋子,不是在按咱們的計劃行事。恰恰相反,咱們應該做他的棋子,輔佐他來執棋。”
“憑什麽?”廖如神冷笑道:“就憑他的四境修為,也想凌駕到這麽多強者的頭上?老夫不服,
更不會為他的戲份搭台,我倒要看他如何收場!”楊老頭也不生氣,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豈會看不懂,說穿了,還是想擺大國手的架子,不願低頭服軟而已。”
廖如神哼了一聲,不屑地道:“拿自己當誘餌,先去終南書院激怒儒家,再進秋暝劍淵勾結裴寂,拿結盟的劍道來收官,這種小把戲連我都騙不過,還想贏元本溪?”
說著,他將那枚黑子丟回棋盒,淡漠說道:“靠劍道的幾塊廢銅爛鐵,就想殺棋收官,實在太天真。難怪他會被人騙去送死……”
楊老頭聞言,收斂笑意,說道:“沒你想得那麽簡單。李慕白會聽他的,我也會聽他的,不僅如此,他身後還藏著一股勢力,那才是我願意讓他執棋的原因。”
廖如神微怔,“什麽意思?雲遙宗不是已經覆滅了麽?還有誰願意替他撐腰?”
楊老頭抬頭,面對廖如神,沉聲說道:“下了這麽多年棋,難道你還不懂?明面上的棋子,永遠都是幌子。藏在幕後秘不示人的,才是真正殺人的刀子。”
廖如神啞然無語。
楊老頭起身,幽幽說道:“我最擔心的,還是想坐收漁利的老狐狸……”
……
……
“元方,你怎麽看?”
北唐皇城,涼亭裡,一對男女也在下棋,下的卻是象棋。
這盤棋剛進中局,紅黑雙方就殺得血流成河,只剩殘兵敗將。盤外堆滿了被吃掉的犧牲品,像是一座小山,屍骨累累。
中年女帝抬頭,認真端詳著元本溪的方正面龐,試圖從天下第一智囊的眉眼間解讀出某些情緒。
元本溪知道她在看自己,感覺有些不自在,苦笑道:“陛下,能不看麽?”
“不能,”女帝淡淡一笑,撫摸向己方九宮裡那枚黑士,眼神憐愛,“你是我的心腹謀士,又是儒家的二先生,所以,這盤棋誰都可以不看,唯獨你不行,你必須要看。”
元本溪聞言,歎了口氣,盯著棋盤上陷入圍困的紅車,說道:“正因為我的身份複雜,才不願被夾在中間,進退兩難。其實以陛下的棋力,哪裡還需要我來指手畫腳……”
女帝不置可否,“跟勝負相比,我更在乎你的態度。”
元本溪沉默片刻,斟酌好措辭才答道:“依我看,老師肯定會入這個局,不僅是為了阻止劍道合盟,死灰複燃,更因為他很憤怒,憤怒於有人敢算計坑害他。殺敵立威,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女帝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你想如何幫你老師?”
元本溪欲言又止,猶豫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想全力以赴,還是打算坐山觀虎鬥,收漁翁之利?”
女帝神情微凜,隨手走了一步平車吃卒,說道:“雖然我很想看看,大唐的江湖裡到底潛著多少蛟蟒,但夫子是必須要保的。你盡管全力行棋,鏟除那些殘黨余孽,不必顧忌我的看法。”
元本溪聞言,松了口氣,起身朝女帝行禮致謝。
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元本溪尊師重道,很想對夫子施以援手,但一直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害怕她在心底忌憚夫子的滔天威勢,準備趁機借敵人之手削弱他。
現在得到肯定答覆,他便可以放開手腳,專心謀劃這盤棋。
“就目前形勢來看,楊玄機和李慕白已經走上台面,所以,老師和大師兄肯定也得入局,風雲十強相匹敵,這樣才算均勢。”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面帶憂慮,“不過,這兩組對決可能會生出變數。據我所知,老師似乎受傷不輕,而大師兄他,最近行事有些詭異,讓人琢磨不透……”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兩句話,明顯是指前不久的潯陽和終南兩地之變。顏淵縱容劍聖進入書院,又讓其全身而退,這些耐人尋味的細節,當然瞞不過他的眼睛。
女帝眨了眨眼, 悠悠說道:“如果未來真有那一天,你會站在哪邊?”
這句話意蘊更深,以元本溪的心智,斷然不會明確表態,迅速答道:“這取決於陛下站在哪邊。”
女帝莞爾一笑,調侃道:“既然如此,我就派你也去斜谷。若真出現那樣的局面,我準你全權決斷,看你如何見風使舵。”
沒想到,元本溪這次果斷拒絕,搖頭說道:“士象不離宮,陛下身邊需要有人護衛。有他去就夠了,我不能離開京城。”
女帝倍感意外,詫異追問道:“為何?你應該很清楚,斜谷那裡最需要你去主持全局。”
元本溪皺眉,沉吟半晌,才說道:“我有種預感,這盤棋不只斜谷會盟那麽簡單……”
……
……
南晉金陵,承露台上,恰好也有一盤棋正在進行。
皇帝陳玄霸坐在枰前,眼神卻望向遠方的茫茫皇城,不在意對面陷入長考的李鳳首。
“小家夥的棋力,比我想象中稍強一些。”
聽到他的感慨,李鳳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微微錯愕,才意識到這是在評價任真,於是附和道:“確實,我也沒想過,他的第二步棋會把這麽多勢力牽扯進來。”
皇帝淡淡一笑,等李老頭行棋後,便抬手按住那枚小卒,再次往前拱了一步,顯然早就想好後手,正等著李老頭入彀。
“虎父無犬子。北唐江湖將會大亂,他總算沒讓朕失望。這樣一來,咱們也不好再袖手旁觀,冷眼看他的熱鬧。”
李老頭心領神會,起身聽候皇帝的旨意。
“吩咐下去,準備動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