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容深沒說什麽,只是輕輕的歎了口氣。他倒不是個懦弱的人,並不畏懼生死。若是蕭容湛有朝一日真的打進京城,他甚至敢於殺身成仁。但他真的沒有想到,自己這三十來年的苦苦經營,會這麽輕而易舉的被蕭容湛擊垮,甚至是一敗塗地。
其實高秉延並非不懂他的心思,只不過還是執迷不悟罷了。他明明知道現在窮途末路,卻不肯承認,一定要做困獸之鬥。其實高秉延的這種想法並無不妥,更是讓蕭容深心底裡萌生出一種悲壯的情感。這種感覺,就好像當年皇爺爺臨終彌留之際,緊緊拉著他的手,口中還呢喃著逆子二字。
除非現在老天有眼,讓他立刻拿到一筆可用之資,讓他招兵買馬擴充實力。或者,找到先皇藏起來的能掌控天下兵馬的虎符。
其實虎符究竟在誰的手裡,蕭容深的心裡已經有數了,只是他沒有那個能力,向他們公然討要。
褚姓皇族現如今一個個都逞得這麽囂張的氣焰,想必是心有底氣,才敢那般放肆。這個宗族中的後輩小子們都敢在京城喧囂放肆,說著些大逆不道直言,做的些逆天犯上的勾當,肯定是仗著他們族中長輩的勢。
褚姓是大楚的第二大姓氏,蕭姓中人無可信任之人,先皇倒是很有可能把虎符托付給褚姓中人。但是話說回來,這先皇駕崩的突然,連蕭容深自己都沒想到,他會突然對老皇帝下殺手。那老皇帝自己就更是想不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會死,又怎麽會提前把虎符托付給褚姓一族呢?
褚姓在朝堂中這麽多年,從來都是一字甩手逍遙富貴。若是沒有兵符在手,他們的身影何以突然出現在朝堂之上,何以突然公開反抗自己的政令。褚姓的貴戚何以公然倚老賣老,指責自己失德呢?
“陛下,依老臣之間,是時候利用皇后這顆棋子了。皇后不肯寫信給蕭容湛,咱們可以找人代筆,模仿一個人的筆跡並非難事,京城之中有不少代寫書信的書生,都有此能力。蕭容湛是個孝子,若是他看到母親書信求他退兵,他定然不敢貿然進兵。而且,這事可以做的悄無聲息,褚姓的人也未必就能知道。”
“也好。”
能拖延一天就是一天,蕭容深點點頭。
“陛下且寬寬心,這件事就交給老臣,老臣保證把此時辦得妥當。”高秉延一拱手,退出蕭容深的書房。
高秉延離去的一瞬,刺眼的陽光爍進大殿,蕭容深抬袖遮住臉孔。書房的大門緊緊關死,蕭容深忽然覺得有些寒冷,這就是做皇帝的滋味嗎?不僅不快樂,反而是一種折磨,蕭容深背過手,在空曠的書房中款款踱步,這不是他想要的。
時間過得真快,轉瞬已經是初春時節,若是往年,他定會帶著元嘉一起去泛舟江湖之上,遊覽兩岸山色。春天又如期而至,只可惜現在的他,卻沒有了往年的好心情。
昨夜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先皇推開了自己的棺槨,坐直身體,緩緩走到他的面前。先皇沒有眼睛,卻死死盯住他,蕭容深隻覺得自己的汗毛都樹了起來,背後嗖嗖的冒著涼風。
倏忽間,先皇莫名消失不見,一個聲音在耳畔幽幽回蕩:“名不正而言不順,你這皇位,是偷來的。”
偷?蕭容深打了個寒顫,不錯,的確是偷來的。
難怪人說,不義之財不可取。自打坐上這代表著全天下至高無上的尊榮的帝位,自己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安生日子。他已經很久沒有一夜無夢了,甚至說,他已經許久沒有做過一個好夢了。
難道,他錯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嗎?他明知道這皇位是先皇要交給蕭容湛的,他卻執意要去爭奪。他明明知道,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他卻強行把這一切收入自己的囊中。他騙了先皇,騙了百官,更騙了天下黎民,難道這還不算偷嗎?
“不!”蕭容深大叫一聲,頹然摔坐在龍書案前的玉階上。
“陛下,您怎麽了?”一個內監推開書房大門,輕聲問道。
“滾開!給朕滾開!”蕭容深破口大罵。
內監打了個寒顫,將身子嗖得一下縮了出去。書房的門被重新關上,巨大的格子門擋住了正午耀眼的日光。大殿裡有點陰暗,蕭容深坐在玉階前,坐在一團陰影中。
“朕沒錯,朕沒有錯!”蕭容深反覆對自己重複著:“先皇的帝位也是奪來的,憑什麽朕就不能奪?”
“陛下,您怎麽了?”
蕭容深轉過頭,看見元嘉一個人站書房的門口。蕭容深勾勾手,叫元嘉坐到自己的身邊來。
蕭容深低下頭,看見元嘉身上穿的衣料只是普通的絲綢,忽然有些奇怪。元嘉是最看重這些身外之物的人,絕不肯遷就穿戴的。
蕭容深笑笑:“你不是最愛美的了嗎?怎麽穿這個?”
元嘉默然無話,只是搖了搖頭。蕭容深心中一陣酸疼,從前聽人說,穿著太過奢靡浪費,是會損了陰德的。她如今這樣,不也是想給自己積累民心?
蕭容深關切的望了她一眼:“你怎麽了?”
元嘉低著頭:“陛下,妾身能不能靠您的肩膀坐一會兒?”
蕭容深先是有些詫異,很快就微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把元嘉攬到自己懷中。
“嘉兒,對不起。”
元嘉怔了一下,抬起頭,覺得有點奇怪:“陛下何出此言呢?”
蕭容深淡然笑了笑:“是朕平時對你太過嚴苛了,朕本以為你我之間的隔膜已經消除了,朕卻沒想到,你在朕身邊竟然還是這般小心翼翼的。元嘉,朕不僅是大楚的皇帝,也是你的丈夫,雖然我們的開始只是兩種欲望的交織,但你要相信,這麽多年的朝夕相處,朕的眼中早就只有你一個人了。雖然現在朕還沒有冊封皇后,但你要相信,你是朕唯一的選擇。”
元嘉凝著蕭容深,眼中噙滿淚水,她等了這麽多年,盼了這麽多年,算計,利用,退讓,懇求,她用盡方法不過是希望這世上能夠有一個人,像太子愛衛元熙一樣,深切的愛著自己。皇天不負苦心人,雖然經歷了痛徹心扉的磨難,終究還是讓她等到了。
蕭容深輕撫著她的下顎,吻上元嘉的嘴唇,兩行帶著溫度的眼淚從臉頰倏忽劃過。
“你怎麽哭了?”蕭容深蹙起眉:“是不是朕說錯了什麽?”
元嘉搖搖頭:“妾身是感動的,妾身本以為這輩子都聽不到陛下說愛我,妾身以為在殿下心中,妾身永遠只是一個侍妾,妾身還以為……”
“還以為朕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利用你?”蕭容深摸了摸元嘉的頭髮:“傻瓜,你我是至親夫妻啊。”
“夫妻?”元嘉睜大了眼睛。
“是,你是我蕭容深生命中唯一的妻子。”蕭容深扶上元嘉的頸子:“朕現在隻恨時光太短,沒辦法陪你終老。元嘉,若是歲月可回首,朕寧可不要這高高在上的皇位,也要陪你朝朝暮暮。”
“陛下……”
蕭容深歎惋一聲,把元嘉摟得更緊了。
元嘉伏在蕭容深的懷裡,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衛元熙能幫助蕭容湛披荊斬棘,自己卻只能陪著丈夫一起沉淪難過。衛元熙能頃刻間扭轉乾坤,自己卻只能呆呆看著錯過時機。衛元熙能在丈夫沉淪之際,一語驚醒夢中人。元嘉看著眼前的蕭容深,除了滿心的疼惜以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其實衛元熙是真的很有手腕,只不過這些年她一直強迫自己用一種偏激的眼光來看待衛元熙。從而讓她忽略了妹妹的能力,忽略了妹妹的膽識,更忽略了自己的孱弱。
要是自己能有衛元熙一般的本事就好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連安慰人都找不到合適的詞匯。
“陛下是在擔心銀子嗎?”元嘉試探著問道。
蕭容深看了她一眼,勉強擠出一點兒看似輕松,實際上疲憊以極的笑容:“是誰告訴你這些的?沒有的事兒,你不必擔心這個,這是男人們的事,你一個女人就不必……”
“陛下,讓妾身回衛府一趟吧。”
“做什麽?”蕭容深有點納悶。
“妾身去勸勸父親, 讓他支持陛下。”元嘉一本正經的望著容深。
蕭容深輕輕笑了:“你不是早已跟衛府斷絕來往了嗎?怎麽又?”蕭容深的神情越發凝重,他的掌心撫著元嘉的臉頰:“元嘉,你不必為了朕,強迫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情。再說,你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支持朕的。朕不想讓你拉下身份去請求他。”
“可是陛下現在需要大量的銀子來招兵買馬,擴充軍備,若是沒有父親的支持,恐怕以從前王府裡的那些積蓄,難以為續吧?”
的確是難以維系,蕭容深在周轉這些銀子的時候,已經明顯的感覺到力不從心了。
但蕭容深還是溫然笑了笑:“沒關系的,朕在越西州還有產業,朕已經叫他們去籌備銀兩了,相信要不了幾天,銀子就能到位。到時候,咱們就能招兵買馬,再也不用怕他們了。”
“真的沒問題嗎?”元嘉問道。
“放心吧,朕心裡有數。”蕭容深說著,目光輕巧的躲過元嘉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