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揮手讓衙役下去後，便看著自己的師爺不再說話。

　後者明白，東翁這是要考校自己了，當然實際張縣尊自己也有點拿不準注意，要博采眾長。

　師爺一捋胡須道:“東家，此事甚是蹊蹺，要小心啊。”

　張必正眼睛一翻，心說這還用你教?

　他可以對衙役發火，對這個師爺卻是客客氣氣的，人家是江寧本地大族的旁支，還有秀才頭銜，能請來此人作幕僚可是花了自己老大力氣和銀子的，這就是一張會說話的護官符。

　師爺見了，知道老爺心思，又道:“可東翁看，這事情涉及聖人的內帑，二位大王卻只是送個帖子來，並指明讓東家秉公辦理。其間的意思便足堪玩味。”

　“你的意思是?”

　“東翁，仆的愚見是，既然二位大王已經給我們指明了道，那麽照著做便是，此事既然在江都發生，那麽按照規矩，便是要行文請東都留守配合辦案了。”

　“再有，方才仆也將狀紙接過來看了看，發現此人是被假票騙去了一船銅料，這可不是江中舢板，而是裝在大量貨物的巨船了，如此大船不管行蹤再隱秘，總歸是要留下痕跡的。”

　“只要找到這船，很多事情便好辦了……”

　“可這假票案卻如何了結?”張必正也看過狀紙，自然明白小商人被騙掉十萬貫錢和有人在皇家內帑上打主意，孰輕孰重，前者就是再死上幾個與他也沒關系。

　可後者，呵呵呵呵……

　師爺不答話只是眯著眼睛在笑。

　這師爺相貌其實不惡，四十不到的年紀，國字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環眼，鼻梁挺嘴唇薄，走到青樓裡也是讓姑娘們願意少收纏頭甚至倒貼幾個錢出來。

　他姓王，有個戍邊大將的名字，嘯天，平日做事也頗為大氣，否則一個讀書人如何能在這天下第一衙門裡混得如魚得水?

　此刻，王嘯天臉上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猥瑣。

　落在張必正眼中，卻比他那新納的第十二房小妾都要漂亮幾分。

　二人賓主相得，配合默契，這些年裡裡外外確實做了不少事情，當然也撈了許多好處。

　每當王師爺露出此等猥瑣形容時，說明他必定是有了好主意，通常不上台面，但勝在藥到病除，立竿見影，切實管用。

　張縣令不說話，只是看著王師爺，等他獻計。

　不料後者只是保持著猥瑣的笑容，卻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於是張縣令覺得這笑容不再看好，而是漸漸的猥瑣起來。

　王師爺鬼精鬼精的，眼看自己東翁臉上笑容漸漸消失(.jpg)，眼珠子一轉，輕聲道:“東主啊，這韓棟來喊冤報案，說的就是自己被人用假票騙去了銅料之事，只需將銅料找回，或者知道銅料的下落，如此便也可以結案了。”

　“可這假票呢?”

　二人的話題又繞了回來。

　“咳，東翁，雖說本票乃是德昌宮之物，但倘若我們運氣好將銅料追回，如此韓棟沒損失，德昌宮也沒損失，這個事情就了結了大半。運氣更好僥幸抓到騙子，那自然是嚴刑拷打從他嘴裡往外掏東西，可要是抓不到，抓不到也就抓不到了，起碼面子上能交代過去，你說呢?”

　“你個呆逼，實在是木裡石骨”張必正臉上也同樣泛起猥瑣的笑容(木裡石骨是說做事不地道之意)

　“嘿嘿嘿”王師爺只是笑而不語。

　張必正見他如此表情，知道定有深意，略一思索後恍然大悟。

　“按照唐律只有苦主方能當原告，假票之事的最大苦主便是”說著張大人也滿臉跑眉毛的用手指指天，“其次便是這二位大王，既然他們送貼來來讓我秉公辦理，那麽也就放心了。”

　“正是，所以此事的關節處便在這一船銅料，就算不能完畢歸趙，尋回一半，他也要千恩萬謝了，仆方才借故看了那人幾眼，應該也是個眉眼通挑之人，只要他這兒按下去了，那便可結案。”

　“正是，倘若二位大王執意要查這假票之事，或者聖人下製文嚴令徹查，那反正之前在銅料事情上已經將東都拖下水來，到時候咱死死的抱住周老狐狸的狐狸腿……哎”

　“東翁別想那麽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是啊，還要煩勞王師爺一支筆，這就給東都行文吧……”

　……

　韓棟雖然在衙門裡遞了狀紙，後來王師爺也出來向他表示，這個案子很大，江寧縣不會不管，此刻已經行文請東都協助查案，並拍胸脯保證有了二位大王的帖子，誰敢不盡心辦事?

　話是好聽，但韓棟終究還是心裡七上八下，畢竟十萬貫啊……

　王師爺見了，眼珠子一轉，當下讓韓棟住進江寧縣的驛館之中，又吩咐他這些日子切莫外出，就在這兒等消息。

　……

　一通忙碌後，李煜見時辰不早了，索性拉著潘誠厚去酒樓吃了頓飯，像老潘這樣的心腹大將自然是要多加籠絡的。

　飯後本想回澄心堂，潘誠厚在他耳邊悄悄說道:“六郎，今日娥皇小娘子會來拜訪。”

　李煜一聽頓時來了興致，雖然每次與娥皇會面講的都是家國大事，或者利益交換。

　可畢竟秀色可餐啊。

　那雙細長的眉眼，粗看之下讓人覺得心中多有壓力，可時間長了不見不見的卻會覺得有些想念。

　潘誠厚是澄心堂承旨，德昌宮副使，算是李煜的直接下屬，但現在差不多成了李煜的私人助理，李煜也佩服這老家夥的精力和記憶力，腦子簡直是超大內存，用不斷電，什麽事情只要拍拍腦門就能想起來，如果光是事情也就算了，更過分的是，不少數字他也能記在腦子裡，這就太可怕了。

　照例先去茶樓，通過暗道來到唇華鋪子二樓雅間候著，不一會兒佳人翩然而至。

　這是極機密的會晤，只有潘誠厚兩個心腹伺候。

　娥皇在李煜面前緩緩坐下，姿勢優雅儀態萬方，只是當視線瞄到桌子上那幾隻盛放零食的小碟子時，眼中才流露出小饞貓見到小魚乾的的神色來。

　總算她家教甚嚴，律己更嚴，僅僅一瞬間便從小饞貓蛻變為小狐狸。

　只是小巧的鼻子還是悄悄的皺了皺，這些怎麽能逃過李煜的眼睛?

　心說小零食果然是用來哄女孩子的最佳武器，上輩子是如此，這輩子也是如此。

　不用問這些零食自然是他假公濟私讓禦膳房按照自己的指導做的。

　這時節其實已經有了不少零食，但畢竟是農業文明的產物，雖然都挺精細，但花樣卻少。

　李煜上輩子吃遍天南海北，主食小菜零食照單全收，吃完還得打聽做法，這倒是成了他穿越來的最大本錢。

　比如白糖楊梅，在前世是常見零嘴，可在南唐卻是了不得的食物。

　南唐不產糖，或者說是不產甜度最高的蔗糖，蔗糖要麽走遠洋貿易要麽從南漢國購入。

　價格自然昂貴，日常人家消費不起。

　但李璟喜歡奢侈熱愛享受，對於糖這種天生引人犯罪的食物自然是無比喜歡，禦膳房中存儲有大量三佛齊進貢的白砂糖，當然和李煜前世的的白糖不能比，做不到潔白如雪，色澤還是泛黃，但已經是了不得的奢侈品。

　李煜某次去禦膳房“指導工作”時無意間看到，恰好又是楊梅成熟的季節。

　也是巧，楊梅以浙江為最好，個大味甜，然而不耐久儲，實在是比荔枝更嬌貴的水果。

　李璟貴為南唐皇帝也只能吃紫金山上所產的，味道自然是讓人皺眉頭。

　李煜一見頓時來了靈感，便指揮禦膳房的太監們開始乾活。

　王太監一見立刻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堆出比見李璟更懇切的笑容，親自當下手。

　白糖楊梅做法並不難，無非是將楊梅用白礬水汆一下後，撈出漂洗趕緊，然後用趕緊的細麻布將多余水分全部吸去。

　之後放入?中，反覆加糖，反覆暴曬，如是者六次後，白糖所化的糖漿已將楊梅浸潤透徹，再挑一個好太陽的天，將楊梅上的糖漿細心擦去，撒上黃色的“白糖粒”便能裝瓶保存了。

　其它諸如枝酸，鹽津蘿卜條，糖澤櫻桃等也都是如此而來。

　李煜想吃九製陳皮，可惜桔子得等幾個月後才能上市，隻好暫緩了。

　這些東西第一個吃到的自然是太寧，酸酸甜甜最是對小女孩的胃口，太寧拈了枚白糖楊梅放入口中後，頓時眉花眼笑，趁著四下沒人還悄悄在李煜面上親了一口。

　隨後呈上去孝敬李璟和鍾皇后，效果比彩衣娛親強的多。

　眼下娥皇已經是第二次吃到此物，上回來的時候，李煜就迫不及待的拿來獻寶，結果正對她胃口，尤其是這白糖楊梅，一小碟不一會便吃的一乾二淨。

　李煜有心讓她打包帶些回去慢慢吃，卻不料那幾日江寧城的太陽總不見好，沒法在半成品上灑糖粒子，如此一來成品的賣相就差了很多。

　這兩天天氣晴朗，有碰到楊梅大豐收，李璟下令禦膳房大量製作，一方面能收著自己吃，另一方面也能用來賞賜群臣。

　李煜搭順風車，讓王太監精製一小批好的給自己送去，後者正愁沒機會拍馬屁，一聽安定王有這吩咐，頓時樂得鼻涕泡兒都出來了。

　所有楊梅顆顆經過精心挑選，所用的白砂糖也是看上顏色最淡的。

　如此精品，自然讓娥皇整個眼睛都亮了起來。

　二人在幾案前相對而坐，李煜伸手將那碟白糖楊梅推到她面前:“這倒是新鮮，昨天才製好，仆特地關照禦膳房用心，讓他們特別精製了幾小罐，一會兒小娘子便帶回家吧，此物只要保存妥當，吃到過年當不是問題。”

　“大王實在太客氣，如此厚贈送，小女子可不敢領。”

　“哪兒有什麽厚不厚的，幾罐醃果而已，不過……”李煜說道這兒賣了個關子。

　娥皇聞聽大眼睛眯作細長，輕聲問道:“如何?”

　“帶回去後，和令尊說一聲，切記不要在聖人面前說漏嘴，過些天聖人會親賜此物給寵臣作消夏之用，眼下這幾罐可是我從聖人眼皮子低下弄出來的……”

　“嘻嘻”娥皇少見的笑了起來，“想不到小郎君還是為君子呢?”說著豎起纖長的手指往上指了指，上面自然是房梁了。

　“嘿嘿嘿，民間有句俗話，叫做兒子偷爹不算賊……”

　“六郎真是風趣”

　嘖嘖，一碟白糖楊梅，就讓稱呼從大王變作六郎，這買賣值得做的。

　幾句寒暄後，兩人各色收斂神情，氣氛也變的正式起來。

　李煜將韓棟被假本票騙去一船銅料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娥皇。

　後者聽完後細長的眸子頓時閃爍出華彩來，“有意思啊，這事情最後還會扯到父親頭上。”

　“不知小娘子有何教我?”

　“教是不敢的，只是其中倒是有些思忖，六郎願意聽的話……”

　“自是洗耳恭聽。”

　“請問六郎，倘若抓不到真凶，該如何是好?”

　“呃，這……”李煜撓頭了。

　這個事情在前世根本不叫事兒，銀行才不管你有多可憐，你拿個假本票去提現，銀行一分責任不用擔，反而會打個妖妖靈報警。

　銀行沒有保證市面上所有流通的票據和貨幣皆為真的義務， 那是政府和國家暴力機關的責任。

　但這事情在李煜這兒不能這麽辦，他當然可以說韓棟這是假票，德昌宮銀行不會予以兌現，但這樣一來這麽一個新生事物的聲譽便會受到衝擊。

　若是再被別有用心之人在中間挑唆一番，這玩意今後怎麽發展就很難說。

　李煜之前是考慮通過先行賠付的方式，從德昌宮那八百萬錢帛中提出十萬來給韓棟，這樣便能確保信用，甚至還能起到廣告的作用。

　但隨即這個念頭被他自己否決了，真這樣做的話，只怕日後收到的假票數量要遠遠超過真票了。

　這段時間他對南唐的商業氛圍有了充分的了解，只要有高額利潤，這群人什麽都敢乾。

　倘若真有先行賠付制度，只怕這些豪商便會作出無窮的假貨，以騙取賠付，被查到後則索性花錢買一個窮棒子去替死，甚至再花幾個錢買通辦案官員把卷宗寫的滴水不漏，這些都不是太難辦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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