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專責跑外差的管事劉合,在得到老爺同意後,這兩天從中勾連,今日一早,便和林氏兄弟一起乘著小船,從杭州城出發,直奔塘莊。
一路上劉合向二位簡介好朋友的情況:此人姓熊名道,是外路來的海商,塘莊莊主。熊老爺財雄本厚,一諾千金,和劉府交情莫逆,是頂兒尖的大商人。
林氏兄弟在得知內情後,也是有點摸不著頭腦,按理說這位劉合口中大海商,無論要進什麽貨,勢必都能從杭州城尋到,何必巴巴地請兄弟二人見面?
......按捺下心中疑惑,林保全堆起滿臉笑容,一路上和劉管家談笑風生,出城東行十余裡路後,小船順著河道一拐,再前行不遠,林家兄弟就見到五間沿河修建的倉棧。
這排倉棧明顯是新修未久,倉體高大,條石牆上新抹的白灰尚未乾透,倉棧門前有幾座青條石河埠頭,幾艘小船正在河埠頭卸貨,林保全是跑老了船的,搭眼一掃,就知道力工們扛進倉裡的是稻米。
“這都是熊老爺新建的倉。”劉合見林氏兄弟盯著倉棧不放,笑著補充一句。
林保全點點頭沒回話,心中對這位未謀面的熊老爺財力評估又上一層:這種條石大倉可不便宜,等閑商戶一間都造不起。造完還不算,還得有銀子躉進大批囤貨,雇人日夜看守,開銷不少。
......說話船就到了地頭:前方一處明顯休整過的河灣裡,此刻停著三艘沙船,打頭的一艘要比林氏的興安平號還要寬大,一些力工正在給沙船上貨。
未等二人詳觀這幾艘沙船,河碼頭上幾個正在交談的人已經注意到他們,劉合並二林蒲一下船,對面打頭的一位長笑一聲,撇下身旁小廝和伴當,緩步迎上前來。
此人身高體胖,正當盛年,面相白皙富態,張嘴便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齒,顯是富貴人家出身;身穿一件繡著湘妃竹的南京錦緞長袍,腰間一口豬婆龍皮腰帶,雙手上箍著三四個金玉戒子,一抱拳金光閃閃。
“定是林家二位兄台當面,不才熊道,昨日冒昧相請,有些唐突,還望貴客海涵,呵呵,呵呵。”熊道語聲響亮,不過語氣溫和,雖說口音略有些怪異,旁人聽在耳中倒是覺得親切。
“哪裡哪裡,得知熊老爺相召,鄙兄弟歡喜還來不及,何來唐突一說......”林商人這時操著一口閩音拱手行禮,自然而然和熊商人親切寒暄起來。
幾個人邊走邊聊,劉合在一旁插科打諢,沒幾步大家就親密如老友,說話來到塘莊門前。
塘莊沒有變,還是那座氣派的大莊園,門口人來人往,不時有穿著短打的水手模樣人進出,一個個形容彪悍,孔武有力。
熊道見林氏兄弟看到水手後若有所思,於是話題不經意間就轉到海路出息上,直說近年洋面上不太平,生意愈發不好做,船夥不備齊就不敢出港。
熊道這番話倒是引起林氏兄弟的共鳴,大家都是跑海的,知道這其中艱難,林家的船現在連福州都不想去,隻願北上杭州,緣故就是洋面不靖。
塘莊後院這等機密之地熊道自然不會在外人面前露底,客人隨後被引至莊內一間雅致的偏院,屋內分賓主坐定後,丫鬟小廝一通忙亂,備齊了手巾把,果盤,茶水後才退下。
徐徐飲過三道茶水,這期間大夥又閑聊一陣嘉宗帝駕崩,九千歲坐臘,前路誰人知這樣的八卦軼事後,屋內氣氛愈發融洽,熊道令人換上新茶後,
這才把今天見面的原因說出來。 據熊道講,他平日辦貨的時候,發現江南本地用的鐵料多出自閩粵,尤以閩鐵為佳,量大質好。
現如今熊道在外埠有一處基業急需鐵料,他便想著與其自家在江南購鐵,不若請相熟的閩商就地收購來得方便,最好是閩商將收到的鐵料直接船運到地頭,這就省了再跑杭州使費,大家兩下裡便宜,至於一應船資貨錢,這都好商量。
......
林保全聽到這裡後,微微點頭:熊老爺方才說的這件買賣,是在他兄弟二人昨晚的幾樣猜測之內,此事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閩地多山,州縣出鐵坑者不知凡幾,爐作遍地,閩鐵歷年來行銷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名頭響亮。林家兄弟所在的福寧州,不但有鐵坑,連官辦的銀坑都有;林氏宗族自身就有山裡鐵坑的股子,收購鐵料不算什麽大事。
唯一可慮的是,這熊老爺方才點明要一整船鐵料,這讓林保全有些警醒:鐵料是粗貨,少有人整船躉購,這熊老爺口中的外埠基業,怕是沒那麽簡單。
想到這裡,林保全撚須問道:“不知所購鐵料,熊東主欲送往何處?”
熊道呵呵一笑,中指節在面前的黑漆嵌螺鈿龍戲珠桌面上輕輕叩兩下,然後緩緩吐出兩個字:“大員”。
“嘶......”二林乍一聽這個地名,同時吸一口涼氣。饒是哥倆之前肚裡已有腹案,但是怎麽也沒有料到,鐵料竟然是送往大員的!
這時距離大員換新主,隻過去2個多月時間,林氏兄弟自然不會知道那邊是什麽情況。所以兩兄弟的第一反應都是:買辦兄你好!......他們這一刻把熊道當成了紅毛買辦。
可惜大明朝不講究這個,東南沿海的商人們和色目人做了上千年的生意,這年頭沒人鄙視買辦,因為色目人還沒有發動鴉片戰爭,所以還不是很拽,大夥都以收了色目人的貨款跑路為榮......
聽到大員這個詞之後,二林頓時把整件事捋個清楚:紅毛人在大員日子難熬,四處花銀子尋大商人代購貨品,這早已是閩粵沿海公開的消息,看來這位熊老爺也是其中之一。二林沒想到的是,紅毛人的線放得如此之遠,居然在杭州城也有人幫彼輩運籌。
林保全足足沉吟半盞茶的功夫後,這才抬起頭來,對著熊道問道:“在下慣常聞得,這‘大員之人’,平日裡愛得是生絲,喜得是瓷布,似鐵料這等粗貨,大約也是賣不上價錢的。”
......林保全半生行商,自然謹慎,心知在這杭州城裡,“紅毛,荷蘭人”這等話語最好不要出口,所以他此刻用“大員之人”來代替。
熊道聽完後,微微一笑:這二位是揣著糊塗裝明白。他此刻自然不會揭破,於是他揣著明白裝糊塗:“賢昆仲但請放心,大員島此刻百廢待興,那‘島上之人’都是要做長久買賣的,怎能讓奔波送貨的朋友沒得賺頭?”
說話熊道便伸出一個戴滿戒指的巴掌來:“五分,一斤生鐵五分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