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風宴請夜色,是試探,是拉攏,也是迫於無奈。
夜色對人對事的直截了當,有目共睹。而王進一之前對他的再三試探和猜忌,恰恰犯了夜色的大忌。
沈清風身處事外,看得再清楚不過。
在他代理處長職務伊始,他不能重蹈王進一的覆轍。
拉攏酒,一定要喝的痛快淋漓,一定要讓夜色覺得他在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將心比心,沒人願意為一個整天猜忌自己的人賣命。
“夜老弟,你受委屈了。”沈清風的開場白,直中靶心,一針見血。
夜色從一桌子的酒菜中抬起眼睛,孤獨中的沉默,像一把利刃,刺中了沈清風的心臟。
讓他打了一個寒戰。
那副委屈的眼神,似乎是自己虧欠夜色了。
穩住,不能自陷陷阱。
沈清風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
這個夜色,又讓人同情的能耐。
夜色一拳砸在桌子上,憋屈過度的眼睛仿佛要往外冒血,他的聲音壓抑而悲壯:“沈處,我為黨國賣命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處座會在暗中往我心口插刀,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和我挨子彈的感覺不一樣。”
沈清風拍拍他的肩膀,無聲的同情和理解。
“我用撂挑子抗議過,用怠工抵製過,終究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夜色灌了自己一口酒。
沈清風親自給他倒了一杯:“兄弟,這種感覺我也有,其實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正是別人黯然傷神之際。你去問問,林立國有沒有這種感覺?死去的老童有沒有這種感覺?就是我,也有同樣傷心的時候。”
沈清風也曾陪著王進一請夜色喝過酒。
酒場上的氣氛,只有當事人自知。
夜色愣了一會。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酒杯。
滿滿的酒水就像他的心情,晃蕩一下就能溢出。
不得不說,沈清風的高明和他的狡猾一樣,讓也色毫無抵抗能力。
他用自己的切身感受,聰明的解開了夜色的心結。
夜色舉起酒杯,恭恭敬敬端到沈清風面前:“沈處不嫌棄的話,請喝了這杯酒,夜色一介書生,願為沈處肝腦塗地,赴湯蹈火。”
沈清風微微一笑,眼鏡片的眼睛帶著得意和滿足。
他一把搶過夜色手裡的酒杯,張口倒進嘴裡。
“這杯酒,是我這麽多年來喝過的最好的酒。”沈清風以酒喻人。
夜色站起,面向沈清風敬禮。
這個敬禮,是臣服的表示,是歸順的意思。
沈清風佩服自己,王進一沒能好好解決的問題,最終讓他從書生最看重的節操入手,用一頓酒,輕而易舉解決了。
夜色的表現證明了他自己,他被沈清風說服了、打動了、收服了。
和沈清風暗中得意異曲同工之處,夜色同樣也對自己的表現滿意。
他順利變成了沈清風的人。
“走,咱們去看看處座怎麽樣了。”沈清風心滿意足。
他有野心,需要夜色的全力協助。
“是。”夜色現在對沈清風的話言聽計從。
兩人上了車,坐著司機位置上的孫松濤大大咧咧的問:“沈科長咱們去哪裡?”
他習慣性的一句話,注定他的命運。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夜色嗯了一聲。
孫松濤意識到了自己的口誤,但是現在再改口,反而昭示出自己對代理處座太過明顯的輕視。
他緘默了。
看著後視鏡,沈清風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還是溫和的老樣子,孫松濤略微放了一點心。
以前沈清風對他挺隨和的,
應該不會為了一句話找他的事吧?孫松濤心懷僥幸。“去陸軍醫院看處座。”夜色嚴肅的吩咐。
孫松濤松松垮垮的回答:“知道了。”
他又一次犯了一個致命性的錯誤,依然是以前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並沒意識到新官上任之後的心理和視角。
沈清風默不作聲,夜色暗自歎氣。
老孫,你完了。
吉普車駛入醫院,沈清風帶著夜色到了王進一的病房內。
度過危險期後,他從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臉上插著管子,整個人還是一動不動,沒有意識。
“處座,處座,”沈清風趴在王進一臉前輕聲呼喚。
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人世無常,前幾天還生龍活虎的處座現在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讓人難受啊。”沈清風捶胸頓足,悲不自勝。
“沈處,您先別著急,我叫醫生來,問問詳細情況。”夜色拉住沈清風的手,寬慰他。
不一會,王進一的主治醫生出現在病房內,他對沈清風說:“病人雖然已經度過危險期,但什麽時候恢復意識,很難得出結論。”
沈清風沉思片刻,問:“能回家療養麽?王太太每天往返醫院很辛苦,家裡有孩子需要照顧。”
“沒有問題,過幾天生命體征穩定了,我們把這些管子拔下來,就可以回家了,但要請家人注意經常翻動身體,防止褥瘡,萬一有什麽情況及時通知我們。”醫生交代注意事項。
“明白了,謝謝你醫生。”沈清風回答。
他準備過幾天把王進一弄回家。
在家裡方便照顧是托詞,他不希望的是王進一在醫院被醫生照顧,說不定哪天就會蘇醒過來。
王進一的突然遇刺,給了他一個絕佳的機會。
回到特務處,沈清風帶著夜色回到辦公室。
“夜科長,王處突然遇刺,讓上峰非常震怒,洛邑的安全受到質疑,這件事我希望你能盡快查個水落石出,給上峰一個交代。”沈清風陰沉著臉。
回到辦公室,他的身份變了。
“是,”夜色的角色定位拿捏的很好,他對沈清風不像孫松濤,總是自覺把自己擺在下屬的位置,正兒八經接受上峰命令。
沈清風非常受用夜色的恭敬和嚴肅。
“沈處,我想抽幾個人參與行動,您看行不行?”夜色請示。
他要借此進一步穩固自己的勢力。
“沒問題,所有的人,你隨便挑,前提是乾好,別給我丟人。”沈清風施壓。
“是,請沈處放心。”夜色高昂的、乾脆的回答。
帶著沈清風的指令,夜色把原二科的李泉、馮陽,還是哨兵萬軍單獨抽調出來,作為自己的小組成員。
“三位,從今天開始,咱們小組負責王處遇刺案,這是沈處上任後下達的第一項任務,咱們一定要完成這項任務,明白麽?”夜色屁股坐在桌子一腳,一隻腳踩著椅子。
李泉笑嘻嘻的回答:“老大,跟著你什麽都能完成。”
他喜歡這樣的小組。
跟著夜色有前途,還有油水。
馮陽看了一眼李泉:“夜科長,咱們兄弟早就是你的人,你讓幹什麽都行,拚了命也毫無怨言。”
萬軍是最惶恐的一個,他萬萬沒想到,夜色那天對他說的話是真的,這麽快就找到了機會把他弄出來,安排在自己手下。
他結結巴巴的說:“夜、夜科長,我不、不懂的地方很、很多,但是我可以表個態,全力效忠夜科長您。”
夜色抬起屁股離開桌子,親昵的拍拍萬軍肩膀:“別緊張,我對兄弟還不錯,這點你可以問他倆,他倆也不是我的直屬部下,我覺得你們幾個能乾,各有特長,特地把你們要過來,咱們兄弟一起發展。”
三人聽了夜色這番話,慷慨激昂。
“不過有些話我要說在前面,跟著我,第一不能出賣兄弟,第二要聽話,第三要敢拚命,尤其是第一條誰敢出賣兄弟,我第一個滅了他,你們聽明白沒?”夜色眯縫著眼珠,惡狠狠的說。
“這點您放心,我們都不是孬種。”馮陽拍著胸脯保證。
“好。馮陽,你去伊闕闌珊舞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我曾經看見過兩個身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很可疑,你查一下。”
“是。”
“李泉,你查一下最近調查科有什麽舉動,當時他們的特派員也曾到場。”
“是。”
“萬軍,你剛來,熟悉一下情況,這幾天跟著馮陽或李泉哪個都行,先趟趟路,跟著他們學,記住,先學會保命。”
馮陽和李泉嗤嗤嗤的笑。
萬軍的臉刷的一下變成了猴屁股,他梗著脖子,不服氣的說:“我不是貪生怕死的人。”
馮陽瞪他一眼:“誰說你怕死了,老大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懂麽?”
萬軍耷拉著腦袋,甕聲甕氣:“懂。”
安排完手下人,夜色把最關鍵的問題留給了自己,陳家武館。
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年輕的粗壯漢子,拉了一輛黃包車,停在陳家武館外面。
和他一起做買賣的,還有另外三個人。
四個人湊在一起,沒事瞎聊。
“李哥,最近感覺怎麽樣?”
“張老弟,不怎麽樣,這陳家武館也不知道怎麽了,天天關著大門,不像以前那樣天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了。”
“我也是聽坐車的人說,好像東家要易主了。”
“不會吧,陳家武館傳承三代,口碑響當當的,每個月光徒子徒孫們交的例錢就數不過來,哪能易主了呢?”
“你們不知道吧?我前兩天聽說的,好像是一個姓土肥的東洋人跟陳家當家的比武,兩人約定當家的輸了就把這家武館給土肥。”
“那贏了呢?”
“贏了說是歸還陳家先祖被東洋人偷走的陳氏劍譜和一把刻有祖先姓名的寶劍。”
“要是陳家武館易主的話,當家的在比武裡肯定輸了。”
“哼,你們想,就憑東洋人的殘忍和陰險,陳家也贏不了。”
“那陳家當家的呢?”聽了半天的夜色插話。
“你是誰?”
“我叫霍桑,各位老大,以後多關照。”夜色從兜裡掏出一包最廉價的卷煙,每人散了一根。
“當家的麽,”四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剛接過煙,正準備回答霍桑的問題,陳家武館的大門吱拗一聲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三個人,衝著黃包車的方向招手。
幾個人一見生意上門,立刻散開,拉著自己的黃包車往前衝。
等霍桑和那個歲數最大的衝過去時,三個人已經有兩個坐上了車,最後一個站在前面。
霍桑的車稍稍靠前,只要他衝一下,肯定能在前面搶走第三個人。
抬腿邁步之際,霍桑停下來,扭頭衝著身後歲數最大的男人吆喝:“大哥,你去吧,我等下一個。”
他主動讓出到手的生意。
那個男人沒想到霍桑肯把到手的生意讓出來,貪婪的看了一眼要坐車的,又難為情的看了一眼霍桑,內心掙扎幾次之後,終於按捺不住掙錢的欲望,超過霍桑朝前跑去。
那個男人衝著霍桑說:“謝謝兄弟。”
“沒事,回頭多給我講點故事就行了,反正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三輛黃包車都離開後,夜色拉著車回到樹蔭下,自己獨自一人坐在地上。
他出來之前化了妝,把一張很早之前從祖師爺張弘那裡拿到的一張人皮面具戴在臉上,整個臉型發生了根本改變,從精致細膩的白面書生變成粗糙醜陋的漢子。
他又在頭頂又戴了一頂草帽,就算熟悉的人也認不出他的本來面目。
夜色盤著腿,繼續坐在地上抽煙。
他的眼角,四處巡視。
陳家武館,就像剛才幾個黃包車夫說的,大門緊閉,冷冷清清。
又過了很久,夜色間斷著抽了好幾根煙後,大門終於傳來吱拗吱拗聲音。
不過,這次不是出來人,而是進去人。
打開的大門裡,走出一個上了歲數的花白頭髮的男人,對襟中式汗衫,留著山羊胡,嘴角一顆碩大的黑痦子,蒼白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健康。
他走下台階,站了一會,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停在他的面前。
上了歲數的男人卑微的拉開車門,腰杆微微的躬下去,迎接車裡的人。
車門打開後下來的是一位女士,背影看去年輕、高雅。
可惜,有車門擋著,上歲數的男人當著,夜色沒有看清女人的臉長得什麽樣。
一男一女並肩走進武館。
可那女人的背影,很眼熟,像在怡紅樓二樓看見過的。
夜色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接近頭頂的位置,應該快到中午了。
他沒把握這個進去的女人是否留在陳家吃飯,這也決定了他自己是不是該先去吃點東西在等。
左思右想,夜色放棄了吃飯的想法,繼續坐在地上等。
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樹蔭周圍的溫度越來越高,夜色揮汗如雨,又困又餓。
他嘴角叼著一根從路邊草叢中揪下的狗尾草,靠著黃包車的車軲轆,一上一下的玩弄著。
“這是要在裡面吃飯了?”他小聲嘀咕。
話音未落,陳家武館的大門突然打開。
夜色緊盯大門。
剛才進去的女人出來了,卻是一個讓他萬萬料想不到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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