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務員,備車,我現在出去。”王進一陰鷙的尖叫。
他的聲音,犀利的響徹在後半夜肅靜的特務處內,像鬼嚎,驚醒了不少人。
夜色這晚留宿在他的宿舍內,恍恍惚惚聽見這個聲音,猛地從床上坐起。
他的右眼皮不停地跳。
發生不好的事情了。
夜色光著鞋,跑出宿舍,趴在走廊扶手上,往下看。
王進一行色匆匆,沒帶任何人,走到停在樓前的一輛黑色雪佛蘭前。
抬手準備拉開車門之際,王進一的腦袋突然抬起來,衝著辦公樓上面看。
幾乎每一層,都有一兩個伸出去的腦袋。
看見王進一抬眼看,一個個又驚恐的縮回去。
昏暗燈光下,頂層的夜色同樣伸著腦袋往下看。
他有種直覺,王進一抬頭後的眼神是看向他的。
天色陰暗,誰也看不很清楚誰,但夜色就是有一種不祥的征兆,驚栗著他的心臟,咚咚咚的狂跳。
王進一低下頭,鑽進車裡。
“調查科。”他冷冷的說。
雪佛蘭靜悄悄駛出大院,在夜色注視下開往東邊的方向。
東邊,夜色很敏感,自己剛剛去過,很熟悉,是去調查科的方向。
他想起吳增華幾個小時前說過的話,又抓到一個潛伏在西工兵營裡的地下黨。
那個人也成叛徒了?
他又招出了誰?
沒人能回答他。
這一夜,夜色沒有入睡,他關了燈,靠著床頭,支著耳朵聽,王進一的車一夜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夜色借口吃早飯,去了宋凱呆的那家小飯館把昨夜發生的異常告訴宋凱。
“你馬上查一下,咱們內部是否有異常?”夜色隻交代了一句,立刻離開這裡,返回特務處。
這是無言的警告。
很多時候,出現一個叛徒,就像多米諾骨牌,能帶來一連串無法挽回的影響。
一個地方,甚至多個地方的情報網,遭受毀滅性打擊。
夜色在忐忑中又度過了整整一個上午。
沒人知道發生什麽事,才是最可怕的。
整個特務處陰沉沉的。
下午三點,王進一的車終於回來了。
他走進辦公室時,面孔扭曲。
關著門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王進一把電話打到二科:“叫你們科長來我辦公室。”
沈清風成為王進一消失一夜半天后第一個召見的人。
夜色得知這個消息後,知道真的出事了。
他站在諜報科的窗戶邊,觀察樓下。
沈清風急匆匆帶著幾個人,開著吉普出去了。
恰恰在此時,他又被王進一的電話喊去。
半天多以來,他除了早晨出去吃了一頓飯外,不敢打任何一個電話,不敢見任何一個人。
稍有不慎,都可能會在不明情形的狀況下成為有嫌疑的人。
“處座。”夜色走進辦公室,出乎意料的在王進一的茶幾上,發現一個棋盤。
“會下棋麽?”王進一面無表情的問。
“會一點,下不好。”夜色心裡產生異樣。
按理說,這個時候,王進一的表情不該如此。
他難道對自己再次產生懷疑了?
夜色靜等王進一吩咐,以不變應萬變。
“坐,陪我下盤棋。”王進一指著自己對面的位置。
“是。”夜色安靜的坐下。
王進一執黑先行,一下子把棋子擺在最中間的位置。
“處座?”夜色驚詫。
會下圍棋的人幾乎沒有這樣走的。
“走你的。”王進一黑子既出,意志堅決,他連抬眼看夜色的舉動都沒有。
夜色不再接話,
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在右下角投下自己的第一顆白子。這時,王進一反倒跟過來,在距離夜色棋子幾步遠的地方擺出一間夾,十足的攻擊意味。
棋如人生。
王進一對他擺出了攻擊的架勢,其意自破。
夜色微微一笑:“處座好棋。”
“怎麽好法?”王進一終於抬眼正視夜色。
“一間夾的棋重攻擊,其後經歷出頭、手筋,用挑、粘、退、托、尖、拆等步驟,像我這種不精於棋道的人,在處座步步緊逼下,肯定有誤,一招不慎即刻全盤皆輸。”夜色別有所指。
王進一犀利的眼珠盯著夜色,嘴裡說出的話意猶未盡:“夜科長害怕被攻擊麽?”
夜色輕聲一笑:“怕倒是不怕,但是實力不行的人,最終的結局就是失敗。”
這句話的,到底在說誰?沒人知道。
王進一抬手落子,就像夜色說的,出頭。
夜色跟著下,一步步,兩人既像擺定式,又不斷從中尋找戰機。
一個小時後,夜色明顯處於劣勢。
但他不急不躁,全身心投入,有時會像入定的和尚,一步棋子思考十幾分鍾。
王進一一直暗中觀察他。
沉著冷靜,神態自若,表裡如一,沒有任何異常。
“但願如此。”他真心希望是這個結果。
這時,門外傳來兩個人的對話,嗓門大的那個一聽就是林立國。
門被勤務員從外面推開。
和林立國說話的人是沈清風。
兩人走進辦公室,湊到棋盤前。
沈清風看了一眼棋局,拍著夜色肩膀頭說:“夜老弟的棋雖然精妙,但和處座的水平差距還不小,以後多跟處座鑽研鑽研。”
這句話一出口,夜色感覺王進一的狀態,從緊繃到放松,竟然比他還明顯。
王進一伸手胡亂了棋盤,指著沈清風笑罵:“你個馬屁精。”
沈清風搖頭:“處座說錯了,整個特務處就您的棋藝高,這是不爭的事實,怎麽樣,為了祝賀您的高超棋藝,今晚請我們幾個吃飯吧?”
林立國伸出大拇指。
這些話,他不敢在處座面前說,但經由沈清風嘴裡說出來,他堅決讚成。
請客吃飯的好事,誰都願意。
夜色站起來,衝著幾個人說:“我先去趟廁所。”
“懶牛懶馬屎尿多。”王進一親熱的罵了一句。
夜色發現了不同。
自從沈清風進門後,不,嚴格的說,自從沈清風說出第一句話後,王進一如釋重負,雖然說他的話多有譏諷,但是發自內心的親熱。
打是親罵是愛,不僅適用異性,同樣也適用同性。
“嘿嘿。”夜色用訕笑作為回答,輕而易舉糊弄過去了。
他走出辦公室,走向走廊盡頭的廁所。
經過樓梯時,樓下兩個特務小聲嘀咕的話傳入他的耳朵。
“聽說沒,剛才沈科長帶著老林他們去搜夜科長的家了。”
“不可能,夜科長又不是地下黨。”
“據說夜科長和被捕的那個地下黨交往密切,所以才暗中搜家的,幸好什麽也沒發現,否則夜科長就說不清了。”
夜色聽到這裡,頓感五雷轟頂。
他的手下意識扶著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關系親密,只有他,難道是他?
他不敢想,不願想。
這不是真的,被叛徒出賣的同志不是他。
夜色踉蹌著走進廁所,靠著牆壁掏出一支煙,用顫抖的手點著。
每吸一口都用盡了最大力氣,像是一條被衝上岸的魚,奮力掙扎,苦苦求生。
這支煙,隻用了幾口就抽到燙了食指和中指的地步。
人一激靈,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擰滅。
夜色小解完,雙手在水龍頭上衝了一下,內心不斷告誡自己要鎮定、鎮定、鎮定。
他勉強做出一副笑容,走回辦公室。
“走了。”林立國還是老樣子,掐小雞一樣一隻胳膊吊在夜色肩膀上,壯實的身體恨不得靠著夜色的雙腿挪動。
王進一、沈清風、夜色、林立國四個人同時坐上一輛車,羨煞了特務處的許多人。
“咱們什麽時候能跟處座坐在一輛車裡,就好了。”
“本來以為夜科長有事,看來一點事也沒有。”
?
“那才叫杯弓蛇影呢,夜科長來了以後幹了多少件事,說他是地下黨我不信。”
“沒人說他是,不過跟地下黨有關系的人,都要提防著點。”
“這年頭,誰都不敢相信。“
坐在車上的夜色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特務處的輿論中心。
這頓飯,王進一早有預謀。
在他指使沈清風出去之前,就約定好了。
如果從夜色家裡搜出可疑物品,當場把他拿下。
如果沒有,吃頓飯,算是提前補償。
準確的說應該是道歉。
但王進一覺得,為了抓共黨,沒有道歉不道歉的說法。
就是一種情感上的補償。
因而這頓飯,時間並不長,簡簡單單的,六菜一湯,用時不過半個小時。
飯後的事情,才是重點。
王進一的司機,不用主人吩咐,直接把車從飯館開進調查科的院子。
四個人,魚貫而入設在大牢裡的審訊室。
林立國乍一進來,在聞到血腥味道之後,體內的嗜血因子瞬間膨脹,他下意識舔舔嘴唇,像吸血鬼一樣興奮激動。
王進一和沈清風雖然不動聲色,但夜色強烈意識到他們對自己的審視和叩問。
縈繞夜色心頭的疑團即將揭曉,他抽搐的心臟無力跳動。
只有他,出事的人隻可能是他。
“報告。”調查科的特務隻說出兩個字,吳增華就揮了一下手。
那個特務向後一退,讓進王進一等四人。
吳增華看了一眼王進一,歪頭示意,傍邊還有一張椅子,看來是專門給他留的。
夜色明白,這裡才是真正的鴻門宴。
王進一並排和吳增華坐在一起,沈、夜、林三人站在他身後。
“榮處,你看誰來了。”吳增華刻意放慢語速,連他自己都能感到自己表現過度了。
帶著強烈期盼親人相見、相認的快、感,還有地下黨相見之後對對方遭遇的痛不欲生。
吳增華說不出來,反正他就是希望夜色是第二個叛徒嘴裡所說的地下黨,希望夜色或榮輝中的一個人出現失態,哪怕星點的都行,只要能他看見。
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一直垂著頭,有氣無力的地下黨抬起頭,熟悉的眼神如今憔悴不堪,一貫不羈放蕩的笑容裡強忍著渾身上下的疼痛。
榮輝,真的是榮輝。
被五花大綁捆在椅子上,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口和血印。
“又來了一個熟人,吳特派員的手段太差勁了,想把所有跟我認識的人都叫來麽?那我給你一個建議,從陸軍醫院開始,從張院長開始。”
“榮輝,別嘴硬,西工兵營的人跑了一個,跑不了所有的,我抓了一個,供出了你,你只要供出一個地下黨,我馬上放了你,並且給你提供資金,你想去哪裡都行,巴黎?紐約?只要說出來,我立刻送你去。”吳增華說話很有藝術性,他打聽過榮輝的為人。
紈絝子弟出身,估計又是一個看了幾本先進書籍後義憤填膺、感情衝動的上當者。
榮輝還是老樣子,一邊的嘴角挑挑著,鼻子冷哼,面帶譏笑:“我就是一個不求上進的浪蕩公子,你非要逼我承認自己是共產黨,還要我招供,好啊,我招,張院長、王處長、沈科長、還有這位兄弟。”他指的是林立國。
“對了,還有石守成石處長,陸軍醫院裡面所有中層以上軍官。”榮輝喘著氣,繼續補充。
夜色聽著榮輝的甚至連不上的喘氣聲,心如刀割。
榮輝從昨晚至今,將近二十四個小時不間斷的被打,他的身上哪裡還會有一塊好肌膚?他的神經,在麻木、巨疼中反覆;他的精力和體力受到非人虐待,只有對理想信念無比堅定的人,才能熬的下去。
吳增華不怒反笑:“榮處,你越這樣越像地下黨,說老實話,我欽佩你們這種人,為了所謂的理想、主義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不要全家的命,換成我的手下或者他的手下,肯定早就招了,所以我更加堅定自己的看法,你就是地下黨。好,你這個人,我喜歡,我奉陪。”
他結束這番話後,扭頭看向王進一:“王兄,在我這裡,試試你的手下怎麽樣?對比一下,相互學習學習。”
王進一陰笑:“特派員好主意。”
他抬起手,衝著林立國打了一個響指。
林立國憋了許久的暴戾之氣終於找到了宣泄之口。
他舍棄了皮鞭、烙鐵等物,拿起他最喜歡的竹簽。
都說十指連心,他左手小拇指加蓋有一次切東西時,東西滾走了,指甲蓋最前面連同下面的一塊肉被倒切掉了,疼得他當即砸了所有的東西。
那一次是他對十指連心最慘痛的感悟。
林立國衝著夜色招呼:“夜老弟, 來,一起。”
他還在為從夜色家裡沒搜出有價值的東西清醒無比,這一刻,又想拉著夜色一起收拾榮輝,再替夜色證明清白。
夜色點點頭,緩步走到榮輝面前。
“榮處,你我故友,兄弟勸你一句,如果你是地下黨,老老實實招了,還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如果負隅頑抗,一條路走到黑,兄弟真的替你惋惜。”
“夜老弟,你也別得意,我昨晚聽見這兩個人嘀咕,你也是被懷疑對象,你想想看,你鞍前馬後替他乾過多少缺德事,照樣被他懷疑,跟著這樣的上司,可悲啊。”榮輝笑的更加喘不上氣來。
夜色沉著臉,一言不發,低下頭,幫著林立國把第一根竹簽從榮輝右手大拇指指甲蓋處穿進去。
“啊。”榮輝慘叫聲,腦袋無力的耷拉到夜色的肩膀上。
林立國還在狠狠的轉動那根竹簽,從大拇指指甲蓋下,沿著骨節穿到根部。
夜色雙目下垂,空洞的看著地面。
胸口鬱積滿腔怒火,他手裡現在要是有一個炸彈,會毫不猶豫拉向,和這群王八蛋同歸於盡。
臉頰側面,被榮輝耷拉的臉蹭到了,一層冷汗,被顫抖的臉一下一下碰觸著。
林立國臉紅筋漲,下的手越來越狠,嘴裡還在不停的叨叨著:“怎麽著,還不招是吧?”
就在這陣叨叨聲中,榮輝的嘴唇在夜色耳邊說了一句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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