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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第172章 棋如人生&錚錚鐵骨
“勤務員,備車,我現在出去。”王進一陰鷙的尖叫。

他的聲音,犀利的響徹在後半夜肅靜的特務處內,像鬼嚎,驚醒了不少人。

夜色這晚留宿在他的宿舍內,恍恍惚惚聽見這個聲音,猛地從床上坐起。

他的右眼皮不停地跳。

發生不好的事情了。

夜色光著鞋,跑出宿舍,趴在走廊扶手上,往下看。

王進一行色匆匆,沒帶任何人,走到停在樓前的一輛黑色雪佛蘭前。

抬手準備拉開車門之際,王進一的腦袋突然抬起來,衝著辦公樓上面看。

幾乎每一層,都有一兩個伸出去的腦袋。

看見王進一抬眼看,一個個又驚恐的縮回去。

昏暗燈光下,頂層的夜色同樣伸著腦袋往下看。

他有種直覺,王進一抬頭後的眼神是看向他的。

天色陰暗,誰也看不很清楚誰,但夜色就是有一種不祥的征兆,驚栗著他的心臟,咚咚咚的狂跳。

王進一低下頭,鑽進車裡。

“調查科。”他冷冷的說。

雪佛蘭靜悄悄駛出大院,在夜色注視下開往東邊的方向。

東邊,夜色很敏感,自己剛剛去過,很熟悉,是去調查科的方向。

他想起吳增華幾個小時前說過的話,又抓到一個潛伏在西工兵營裡的地下黨。

那個人也成叛徒了?

他又招出了誰?

沒人能回答他。

這一夜,夜色沒有入睡,他關了燈,靠著床頭,支著耳朵聽,王進一的車一夜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夜色借口吃早飯,去了宋凱呆的那家小飯館把昨夜發生的異常告訴宋凱。

“你馬上查一下,咱們內部是否有異常?”夜色隻交代了一句,立刻離開這裡,返回特務處。

這是無言的警告。

很多時候,出現一個叛徒,就像多米諾骨牌,能帶來一連串無法挽回的影響。

一個地方,甚至多個地方的情報網,遭受毀滅性打擊。

夜色在忐忑中又度過了整整一個上午。

沒人知道發生什麽事,才是最可怕的。

整個特務處陰沉沉的。

下午三點,王進一的車終於回來了。

他走進辦公室時,面孔扭曲。

關著門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王進一把電話打到二科:“叫你們科長來我辦公室。”

沈清風成為王進一消失一夜半天后第一個召見的人。

夜色得知這個消息後,知道真的出事了。

他站在諜報科的窗戶邊,觀察樓下。

沈清風急匆匆帶著幾個人,開著吉普出去了。

恰恰在此時,他又被王進一的電話喊去。

半天多以來,他除了早晨出去吃了一頓飯外,不敢打任何一個電話,不敢見任何一個人。

稍有不慎,都可能會在不明情形的狀況下成為有嫌疑的人。

“處座。”夜色走進辦公室,出乎意料的在王進一的茶幾上,發現一個棋盤。

“會下棋麽?”王進一面無表情的問。

“會一點,下不好。”夜色心裡產生異樣。

按理說,這個時候,王進一的表情不該如此。

他難道對自己再次產生懷疑了?

夜色靜等王進一吩咐,以不變應萬變。

“坐,陪我下盤棋。”王進一指著自己對面的位置。

“是。”夜色安靜的坐下。

王進一執黑先行,一下子把棋子擺在最中間的位置。

“處座?”夜色驚詫。

會下圍棋的人幾乎沒有這樣走的。

“走你的。”王進一黑子既出,意志堅決,他連抬眼看夜色的舉動都沒有。

夜色不再接話,

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在右下角投下自己的第一顆白子。這時,王進一反倒跟過來,在距離夜色棋子幾步遠的地方擺出一間夾,十足的攻擊意味。

棋如人生。

王進一對他擺出了攻擊的架勢,其意自破。

夜色微微一笑:“處座好棋。”

“怎麽好法?”王進一終於抬眼正視夜色。

“一間夾的棋重攻擊,其後經歷出頭、手筋,用挑、粘、退、托、尖、拆等步驟,像我這種不精於棋道的人,在處座步步緊逼下,肯定有誤,一招不慎即刻全盤皆輸。”夜色別有所指。

王進一犀利的眼珠盯著夜色,嘴裡說出的話意猶未盡:“夜科長害怕被攻擊麽?”

夜色輕聲一笑:“怕倒是不怕,但是實力不行的人,最終的結局就是失敗。”

這句話的,到底在說誰?沒人知道。

王進一抬手落子,就像夜色說的,出頭。

夜色跟著下,一步步,兩人既像擺定式,又不斷從中尋找戰機。

一個小時後,夜色明顯處於劣勢。

但他不急不躁,全身心投入,有時會像入定的和尚,一步棋子思考十幾分鍾。

王進一一直暗中觀察他。

沉著冷靜,神態自若,表裡如一,沒有任何異常。

“但願如此。”他真心希望是這個結果。

這時,門外傳來兩個人的對話,嗓門大的那個一聽就是林立國。

門被勤務員從外面推開。

和林立國說話的人是沈清風。

兩人走進辦公室,湊到棋盤前。

沈清風看了一眼棋局,拍著夜色肩膀頭說:“夜老弟的棋雖然精妙,但和處座的水平差距還不小,以後多跟處座鑽研鑽研。”

這句話一出口,夜色感覺王進一的狀態,從緊繃到放松,竟然比他還明顯。

王進一伸手胡亂了棋盤,指著沈清風笑罵:“你個馬屁精。”

沈清風搖頭:“處座說錯了,整個特務處就您的棋藝高,這是不爭的事實,怎麽樣,為了祝賀您的高超棋藝,今晚請我們幾個吃飯吧?”

林立國伸出大拇指。

這些話,他不敢在處座面前說,但經由沈清風嘴裡說出來,他堅決讚成。

請客吃飯的好事,誰都願意。

夜色站起來,衝著幾個人說:“我先去趟廁所。”

“懶牛懶馬屎尿多。”王進一親熱的罵了一句。

夜色發現了不同。

自從沈清風進門後,不,嚴格的說,自從沈清風說出第一句話後,王進一如釋重負,雖然說他的話多有譏諷,但是發自內心的親熱。

打是親罵是愛,不僅適用異性,同樣也適用同性。

“嘿嘿。”夜色用訕笑作為回答,輕而易舉糊弄過去了。

他走出辦公室,走向走廊盡頭的廁所。

經過樓梯時,樓下兩個特務小聲嘀咕的話傳入他的耳朵。

“聽說沒,剛才沈科長帶著老林他們去搜夜科長的家了。”

“不可能,夜科長又不是地下黨。”

“據說夜科長和被捕的那個地下黨交往密切,所以才暗中搜家的,幸好什麽也沒發現,否則夜科長就說不清了。”

夜色聽到這裡,頓感五雷轟頂。

他的手下意識扶著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關系親密,只有他,難道是他?

他不敢想,不願想。

這不是真的,被叛徒出賣的同志不是他。

夜色踉蹌著走進廁所,靠著牆壁掏出一支煙,用顫抖的手點著。

每吸一口都用盡了最大力氣,像是一條被衝上岸的魚,奮力掙扎,苦苦求生。

這支煙,隻用了幾口就抽到燙了食指和中指的地步。

人一激靈,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擰滅。

夜色小解完,雙手在水龍頭上衝了一下,內心不斷告誡自己要鎮定、鎮定、鎮定。

他勉強做出一副笑容,走回辦公室。

“走了。”林立國還是老樣子,掐小雞一樣一隻胳膊吊在夜色肩膀上,壯實的身體恨不得靠著夜色的雙腿挪動。

王進一、沈清風、夜色、林立國四個人同時坐上一輛車,羨煞了特務處的許多人。

“咱們什麽時候能跟處座坐在一輛車裡,就好了。”

“本來以為夜科長有事,看來一點事也沒有。”

?

“那才叫杯弓蛇影呢,夜科長來了以後幹了多少件事,說他是地下黨我不信。”

“沒人說他是,不過跟地下黨有關系的人,都要提防著點。”

“這年頭,誰都不敢相信。“

坐在車上的夜色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特務處的輿論中心。

這頓飯,王進一早有預謀。

在他指使沈清風出去之前,就約定好了。

如果從夜色家裡搜出可疑物品,當場把他拿下。

如果沒有,吃頓飯,算是提前補償。

準確的說應該是道歉。

但王進一覺得,為了抓共黨,沒有道歉不道歉的說法。

就是一種情感上的補償。

因而這頓飯,時間並不長,簡簡單單的,六菜一湯,用時不過半個小時。

飯後的事情,才是重點。

王進一的司機,不用主人吩咐,直接把車從飯館開進調查科的院子。

四個人,魚貫而入設在大牢裡的審訊室。

林立國乍一進來,在聞到血腥味道之後,體內的嗜血因子瞬間膨脹,他下意識舔舔嘴唇,像吸血鬼一樣興奮激動。

王進一和沈清風雖然不動聲色,但夜色強烈意識到他們對自己的審視和叩問。

縈繞夜色心頭的疑團即將揭曉,他抽搐的心臟無力跳動。

只有他,出事的人隻可能是他。

“報告。”調查科的特務隻說出兩個字,吳增華就揮了一下手。

那個特務向後一退,讓進王進一等四人。

吳增華看了一眼王進一,歪頭示意,傍邊還有一張椅子,看來是專門給他留的。

夜色明白,這裡才是真正的鴻門宴。

王進一並排和吳增華坐在一起,沈、夜、林三人站在他身後。

“榮處,你看誰來了。”吳增華刻意放慢語速,連他自己都能感到自己表現過度了。

帶著強烈期盼親人相見、相認的快、感,還有地下黨相見之後對對方遭遇的痛不欲生。

吳增華說不出來,反正他就是希望夜色是第二個叛徒嘴裡所說的地下黨,希望夜色或榮輝中的一個人出現失態,哪怕星點的都行,只要能他看見。

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一直垂著頭,有氣無力的地下黨抬起頭,熟悉的眼神如今憔悴不堪,一貫不羈放蕩的笑容裡強忍著渾身上下的疼痛。

榮輝,真的是榮輝。

被五花大綁捆在椅子上,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口和血印。

“又來了一個熟人,吳特派員的手段太差勁了,想把所有跟我認識的人都叫來麽?那我給你一個建議,從陸軍醫院開始,從張院長開始。”

“榮輝,別嘴硬,西工兵營的人跑了一個,跑不了所有的,我抓了一個,供出了你,你只要供出一個地下黨,我馬上放了你,並且給你提供資金,你想去哪裡都行,巴黎?紐約?只要說出來,我立刻送你去。”吳增華說話很有藝術性,他打聽過榮輝的為人。

紈絝子弟出身,估計又是一個看了幾本先進書籍後義憤填膺、感情衝動的上當者。

榮輝還是老樣子,一邊的嘴角挑挑著,鼻子冷哼,面帶譏笑:“我就是一個不求上進的浪蕩公子,你非要逼我承認自己是共產黨,還要我招供,好啊,我招,張院長、王處長、沈科長、還有這位兄弟。”他指的是林立國。

“對了,還有石守成石處長,陸軍醫院裡面所有中層以上軍官。”榮輝喘著氣,繼續補充。

夜色聽著榮輝的甚至連不上的喘氣聲,心如刀割。

榮輝從昨晚至今,將近二十四個小時不間斷的被打,他的身上哪裡還會有一塊好肌膚?他的神經,在麻木、巨疼中反覆;他的精力和體力受到非人虐待,只有對理想信念無比堅定的人,才能熬的下去。

吳增華不怒反笑:“榮處,你越這樣越像地下黨,說老實話,我欽佩你們這種人,為了所謂的理想、主義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不要全家的命,換成我的手下或者他的手下,肯定早就招了,所以我更加堅定自己的看法,你就是地下黨。好,你這個人,我喜歡,我奉陪。”

他結束這番話後,扭頭看向王進一:“王兄,在我這裡,試試你的手下怎麽樣?對比一下,相互學習學習。”

王進一陰笑:“特派員好主意。”

他抬起手,衝著林立國打了一個響指。

林立國憋了許久的暴戾之氣終於找到了宣泄之口。

他舍棄了皮鞭、烙鐵等物,拿起他最喜歡的竹簽。

都說十指連心,他左手小拇指加蓋有一次切東西時,東西滾走了,指甲蓋最前面連同下面的一塊肉被倒切掉了,疼得他當即砸了所有的東西。

那一次是他對十指連心最慘痛的感悟。

林立國衝著夜色招呼:“夜老弟, 來,一起。”

他還在為從夜色家裡沒搜出有價值的東西清醒無比,這一刻,又想拉著夜色一起收拾榮輝,再替夜色證明清白。

夜色點點頭,緩步走到榮輝面前。

“榮處,你我故友,兄弟勸你一句,如果你是地下黨,老老實實招了,還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如果負隅頑抗,一條路走到黑,兄弟真的替你惋惜。”

“夜老弟,你也別得意,我昨晚聽見這兩個人嘀咕,你也是被懷疑對象,你想想看,你鞍前馬後替他乾過多少缺德事,照樣被他懷疑,跟著這樣的上司,可悲啊。”榮輝笑的更加喘不上氣來。

夜色沉著臉,一言不發,低下頭,幫著林立國把第一根竹簽從榮輝右手大拇指指甲蓋處穿進去。

“啊。”榮輝慘叫聲,腦袋無力的耷拉到夜色的肩膀上。

林立國還在狠狠的轉動那根竹簽,從大拇指指甲蓋下,沿著骨節穿到根部。

夜色雙目下垂,空洞的看著地面。

胸口鬱積滿腔怒火,他手裡現在要是有一個炸彈,會毫不猶豫拉向,和這群王八蛋同歸於盡。

臉頰側面,被榮輝耷拉的臉蹭到了,一層冷汗,被顫抖的臉一下一下碰觸著。

林立國臉紅筋漲,下的手越來越狠,嘴裡還在不停的叨叨著:“怎麽著,還不招是吧?”

就在這陣叨叨聲中,榮輝的嘴唇在夜色耳邊說了一句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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