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輝的下巴無力低垂著,恰好枕在夜色的肩胛骨上。
他的嘴唇乾裂無色,眼珠深深深凹陷,鼻翼間呼進呼出的氣息,細若懸線,斷斷續續。
“榮處,你還是老老實實交代,免得繼續受苦。”林立國猙獰的聲音回蕩在審訊室內,正好給了榮輝一個開口的絕佳機會。
“醫院平房,書。”榮輝弱如蚊哼的聲音,艱難的傳到夜色耳朵裡。
林立國還在繼續,夜色無動於衷,直到榮輝再次暈厥。
“你,”吳增華指著自己一個手下:“去把李俊傑帶過來。”
李俊傑,在西工兵營內逮捕的第二個地下黨,叛徒。
不幾分鍾,李俊傑走進審訊室,雖然身穿一身乾淨的衣服,但面色仍顯蒼白,尤其在看到榮輝的慘狀時,渾身上下立刻哆嗦了一下。
他的右手,不由自主摸向右腿,那條腿,是他拖著進來的。
就在眼前的老虎凳上,嘎嘣一聲,就斷了。
李俊傑低下頭,衝著室內所有人鞠躬。
一個、兩個、三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鞠了幾個,似乎挨個過了一遍之後,他才停下來,微微喘了幾口氣。
奴才的日子,特麽的難過。
李俊傑暗罵自己,可是他怕死。
怕死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苟且偷生,人不如狗。
“長官,”李俊傑衝著吳增華叫。
“你看看,這個屋子裡的人,除了他,你還認識誰?”
他,是指榮輝。
榮輝這個名字,是他無意之中聽到的,最終竟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如果他再能指證出來一個,以後的日子可能會更好過一點。
李俊傑充滿渴望環視整個審訊室。
他看到坐在座位上的兩個人,包括吳增華,冷漠凶狠。
按照慣例,這兩位肯定是長官。
他看到正在審問的兩個男人,和旁邊站著的幾個人,個個凶神惡煞,面露凶光,像閻羅殿索命小鬼。
按照慣例,地下黨稱之為劊子手、狗特務。
睜大眼睛,李俊傑看了一圈。在他的認知裡,在他的慣性思維裡,沒有一個認識的,沒有一個可疑的。
他失望的搖搖頭,萎靡在一邊。
吳增華不耐煩的揮揮手。
李俊傑被距離他最近的一個特務狠狠推了一下,摔倒在地,艱難的爬了出去。
“走吧。”吳增華沒有達到預期目的,滿心不快。
王進一反倒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麽做的目的只有他知道,這段時間內所有和榮輝來往的人都被吳增華列為懷疑對象,甚至包括在他自己在內。
吳增華的做法無可厚非,雖然令人不快。
回到特務處,王進一單獨留下特色。
“夜色,今晚的事情希望你能理解,不僅你,包括我和石守成都在懷疑之列。”王進一語重心長,試圖用自己和石守成降低夜色的不滿。
“處坐和石處是迷惑我的擺設吧?我聽說處坐已經搜過我家了?怎麽樣,收獲大麽?”夜色冷清的聲音回蕩在室內,竟讓王進一莫名產生壓迫感。
“小夜,咱們的規矩你知道,我之所以帶你去,就是要解除所有人對你的懷疑,你看,現在目的達到了,不是很好麽?哈哈哈。”王進一伸著雙手,誇張地笑。
“處坐,你們覺得很好,我不好,一點也不好。對不起,這幾天,我不想上班,您要是覺得我不適合在這裡乾,我可以滾蛋回家,或者您把我調走,隨便您。”夜色臉色難看,語氣生硬,禮也不敬,告辭的話也不說,轉身走出辦公室,還狠狠的摔上了門。
王進一盯著來回咣當的門,
略微思索,叫來勤務員:“叫沈科長來。”沈清風進來後,王進一換了一副老謀深算的鬼臉:“你找幾個新面孔,繼續盯著夜色,他這幾天不上班,你給我看看他到底在幹什麽。”
沈清風一怔:“處坐,還要繼續盯他麽?”
王進一不快的說:“沈清風,你用用腦子行不行!反正已經把人得罪了,索性乾到底,我要趁此機會,徹底解除對他的懷疑。”
最近發生的事太多,很多事的結果也都湊巧的偏向地下黨,他心裡堵得慌。
“是。”沈清風滿腹心事,回去執行王進一的命令。
夜色離開王進一辦公室後,趁著天黑,鑽進一條小胡同。
身為特務處的人,他對宵禁後哪條路能走、哪條路不能走耳熟能詳。
今晚,他必須完成的一個任務就是去陸軍醫院後面的平房。
榮輝交代的事,必定很重要。
溜牆根,鑽小巷,夜色終於來到醫院平房後面的那條路。
不用想,榮輝說的肯定他曾經呆了一晚上的那間平房。
走到窗戶前,輕輕的推。
紋絲不動,窗戶從裡面插上了。
夜色急得的想砸窗戶。
三更半夜,弄出動靜又不行。
沒有一件順利的事情。
夜色強烈萌生了除掉王進一的想法。
他在原地轉了幾圈,重新回到窗戶前。
天上,開始飄起雨點,夾雜閃電和霹靂。
借著閃電的光亮,夜色猛然發現插銷旁邊有一個拳頭的缺口,周邊謔謔丫丫的,還有不少裂紋四向延伸,呈現不規則狀。
估計是從裡面被什麽東西砸了,而這間屋子裡沒有值錢的東西,跟根本不值得換塊玻璃。
夜色伸出手,鑽進這個洞,盡力去夠玻璃窗上的插銷。
就在他的手試探去摸插銷的時候,突出的玻璃碴子在他胳膊上畫出一道一道的血痕,鑽心的疼痛讓他每挪動一次都萬分苦難。
當他的手腕往下一沉,最終摸到插銷時,幾個玻璃碴子同時刺進肉裡,獻血順著玻璃往下流。
夜色不管不顧,忍痛打開窗戶,脫下鞋,抬起腿,用上衣衣襟擦乾腳後,翻進窗戶。
這間屋子,他進來過,查看過,沒有任何變化。
當他掀起自己上次藏身的那張桌子的桌布,穿越中間的空隙,在嘴裡咬著的小手電筒的光亮照射下,發現靠牆邊的桌布後面似乎藏有東西。
夜色拉起那塊布,是一本書。
古裝版的西遊記。
夜色沒空考慮別的,直接把書塞到褲子口袋裡,原路返回窗口,從窗戶跳出去。
這時,天上的雨越下雨大,他脫下上衣,沾著牆角積下的一些雨水,弄濕一個衣角,把破爛玻璃上的血跡擦乾淨,然後擺好插銷的位置,從外面輕輕一退,利用衝力讓插銷掉落在下面的孔中。
窗戶,複原如初。
他穿上鞋,手裡攥著衣服,遮擋在揣著西遊記的褲兜外,趁黑不著痕跡的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大雨開始變小,夜色打著傘,在外面吃了早點,去了距離他家最近的書店,買了一摞子的書,返回家裡,閉門謝客。
這一切,被沈清風派去監視的人一五一十回稟給了王進一。
“有什麽可疑的地方麽?”王進一平靜的問。
“沒有,他在吃早點和買書的地方沒有接觸任何人,沒說過一句話。不過,他的右手被紗布包裹著,似乎受傷了。”
“你趁他再次出去吃飯的時候,進他家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在裡面?或者可疑的地方。”王進一吩咐。
“是。”
中午時分,夜色照樣打著傘出去吃飯。
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夜,天亮之後,越來越小。
等夜色吃完午飯出來,雨已經停了。
夜色回到家,四合院的地面基本沒了存水,夏天的天氣,雨下的再大,也禁不住高溫蒸發,轉眼間,地面就像隻被潑了一盆水,只剩潮濕的痕跡。
他把雨傘仍在當院,自己進了屋子。
站在房間門口,他駐足看去,從他腳下,隱隱留有一行很輕很輕的足跡,是足底潮濕的印記,近處無法識別,遠遠看去,若有若無。
再等一會,潮氣散盡就無法被察覺了。
這行足跡,還上了樓,返回後走向玻璃窗。
玻璃窗上,和夜色肩膀高的地方,被他砸出了一個窟窿。
破碎的玻璃碎片,脫落的裡外都有,直到現在,玻璃碴子上還有他的乾涸血跡。
夜色冷笑。
還派人監視他?
隨便。
不過,能做的出來,就要能收場才行。
連續三天,夜色除了三頓飯出來轉一圈,其他時間都在屋子內。
桌子上攤著一堆書,都是他買的,只在為一本書打掩護。
那本榮輝給他的古裝版的西遊記。
這三天,他什麽也沒乾,就是用自己以前在字典上面劃出來的特殊標記,結合地下黨諜報員給他講解的莫爾斯密碼知識,翻閱那本西遊記。
書裡隱藏的秘密,足以讓榮輝在生死之間惦念著的,冒著巨大危險傳遞給他的消息,只能是一個種,這本書,是國民黨洛邑地區使用的密碼本。
這三天,用茅塞頓開來形容都不為過。
夜色原本在大腦中已經勾勒過的雜亂線條,更加清晰可變,有跡可循。
他閉目冥想,在空曠的草原,萬籟俱靜,伸手不見五指,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微弱的滴滴答答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
長短之別,入耳之後,從單一變得悅耳,從枯燥變得華麗,最終宛若天籟之音。
夜色癡迷其中,最後一個下午,他忘了吃飯,恍恍惚惚中迎來了天黑。
天黑,預示又一天的結束。
夜色的癡迷不經意間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
他穿著一身睡衣睡褲,腳下提拉一雙黑布鞋,迷糊著打開門。
張旭初一把推開門,差點把夜色撞到。
“幹什麽?”夜色帶著怒色。
張旭初急的臉部糾結:“夜大科長,夜兄弟,夜大爺,我才要問你怎麽了?不吃飯了?想修仙?”
夜色不屑說話,轉身就往院子裡面走。
張旭初反手關上門,跟在後面,嘮嘮叨叨:“行了,你這也三天不出門了,氣也氣的差不多了,別讓處坐太難看。”
“張旭初,你怎麽知道我沒吃晚飯?你怎麽知道我三天沒出門?”夜色第一次嚴肅的叫出張旭初這三個字,就讓張旭初想咬舌自盡。
一激動說走嘴了。
處坐派他來,是因為他和夜色關系最好,讓他勸勸夜色不要再鬧情緒。
當然,王進一完全可以憑借地位壓製這件事,於情於理,他沒錯。
不過,不信任部下、挫傷極性的棘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等幾天就能輕易蒙混過去的。
“夜色,行了,處坐在外面等著你呢,換件衣服,我帶你去,和上司鬧掰了對誰都不好。”張旭初終於實實在在說了一句話。
事到如今,他只能靠感情牌,才能完成王進一讓他請出夜色的任務。
“不去。”夜色冷冷的回了兩個字。
張旭初嘿嘿一笑:“你說你和處坐鬧什麽別扭,他真的可以說是你的知音了,人家就在一個老坐地戶收藏的書庫裡等著你呢。”
“書庫?收藏?”這四個字讓夜色兩眼冒光。
張旭初拍著夜色肩膀頭:“看來,還是處座最精明,知道用什麽能把你這隻冬眠的刺蝟勾出窩。”
這句話再度勾起夜色的傷感。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思慮重重。
“我特麽沒事找事。”張旭初抽了一下自己嘴巴子。
“夜老弟,看在處座的誠意上,據說這個老板是他多年的摯友,從沒讓別人見過,你是第一個。也看在我在特務處還要繼續混下去的份上,走吧。”張旭初差點沒跪下。
誰以後再說夜色脾氣好,他非要理論一番不可,用自己的所見所聞辯駁到對方認輸。
夜色陰沉著臉,思考片刻,勉強說:“張兄,看在你的面子上。”
“行行行,快去換衣服。”張旭初不管夜色的話是真是假,只要能帶到王進一面前,就算任務完成了。
二十分鍾後,張旭初帶著夜色坐上了處座的車。
“夜科長,手怎麽了?”司機孫松濤從倒車鏡裡看著夜色的手腕,問道。
“不小心碰了一下,謝謝孫兄關心。”夜色笑了笑。
“嗨,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麽,我認識一個老中醫,看骨科很有一套,要不我帶你去看看?”孫松濤故意問。
他給王進一開車,當然知道夜色的手不是摔了,而是因為生氣砸窗戶砸爛了。
“不用,快好了。”
說完這句話,夜色不再吭聲。
張旭初乾咳了幾聲,算是提醒孫松濤的意思。
黑色轎車沿著街道行駛,過了三個路口,拐進一條幽靜的胡同,在一個獨門獨院前停下。
張旭初下了車,去敲門。
夜色同時下車,站在張旭初身後。
很快,院門打開,一個小丫頭站在門口,衝著外面的人說:“長官請進。”
張旭初閃在一邊,把進門的路留給夜色:“去吧。”
“你不進去?”夜色反問。
“我哪夠格?”張旭初自嘲。
夜色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然後,他跟著小丫頭,進了這個院子。
院子內,綠樹成蔭,月季成片,兩側的走廊上懸掛著五六個鳥籠子,關在裡面的鸚鵡呱呱呱不停地叫,被第一次登門的陌生人驚嚇到了。
正前方,王進一站在屋簷下,等著夜色。
夜色淡淡的叫了一句:“處座。”
“來,進來,我給你介紹這座三省齋的主人。”
“你好。”對面伸出來的手讓夜色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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