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望慈聖垂憫,諒臣素無矯飾,知臣情非獲已,早賜骸骨,生還鄉裡,倘不即填溝壑,猶可效用於將來。臣不勝哀鳴懇切,戰栗隕越之至。”
讀著張居正語句淒涼的《乞骸歸裡疏》,萬歷心中也自傷感,抬起頭問馮保:“大伴,元輔的病情真的已如此沉重?”
“回皇上,老奴這幾日時常遣人前去探望,老先生精神不濟,而這陣子政事又多,只怕確實是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啦。”
“嗯,看來元輔的身子,還需再調理些時日咯。”
“正是,正是。”
馮保退下後,萬歷起身慢慢踱向書房,一邊走一邊在思索著張居正的《乞歸疏》。
看來張居正已經自感去日無多了,不然按照他以往的行事作風來看,是不會一而再上疏言退的,而且措辭還這麽的淒涼。萬歷知道,古人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葉落歸根的願望是何等的強烈。
通過穿越以來的這段經歷,他也能切身體會出張居正的不易,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算得上是實實在在的鞠躬盡瘁了。
而自己提出的這幾件新法能夠順利推進,背後也得到了張居正的鼎力支持,使萬歷對這位老人的好感大增,有心為他做一點事情,讓他人生最後的願望能夠得以實現。
但這事不是光憑自己一片好意就可以輕易處置的,張居正的離去,就意味著鐵三角的解體。自己置之不理,鐵三角很快也會隨張居正的去世而自然解體,這對自己才是最有利的。但這也就意味著,張居正只能被滯留在京師,枯等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一旦插手,很有可能讓李太后對自己產生戒備,從而主動去勾搭繼任的閣老,形成新的鐵三角,那樣事情就很麻煩了。
在書房內錄了一陣子自己腦中的知識,萬歷猛地意識到,是啊,自己正在做的與將要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輕易做到的,以後還不知有多少困阻需要去面對。
眼下為張居正做點事情,讓他實現人生的最後願望,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那自己就不該被可能出現的問題所阻住。
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不過是謀劃好行事的手段而已。如果從事情一開始就處處留下遺憾,難道還能指望將來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嗎。
於是到了下午,萬歷來到慈寧宮時,便跟李太后說起張居正再次乞休的事情。
李太后安靜地聽萬歷說完,沉思良久才道:“這事情兒子你怎麽看。”
萬歷道:“兒子自衝齡即位,全賴先生啟沃佐理,心無所不盡。今先生屢以疾辭,覽之不勝哀憫。”
頓了一下,又接著道:“兒子自然是期望先生能早日康復,好重攬大綱。但如若藥石罔效,則還是想讓先生能得以生還故裡,以免留下憾事。”
李太后聽完,只是不語,好一會才歎了口氣,道:“此事早間大伴已來跟哀家說起過了,老先生身子抱恙遷延已久,如今也不過未見好轉,還是再看看吧。”
萬歷一聽這話,心裡對馮保已是大恨,“奶奶的,你這死太監,又從中作梗,以後有你好瞧的。”
不過既然李太后是這個意思,而且說出的話雖不近人情但道理上卻無可挑剔,萬歷也隻好喏喏稱是,不再多說什麽。
回到乾清宮,萬歷仍在心中反覆思量此事,不管怎麽樣,張居正肯定是快要去世了,這接下來的首輔之位隻可能是由張四維接任,看情形,自己該來個釜底抽薪。
“哎,
老先生,朕也就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於是到了第二天,萬歷便又召見了張四維和申時行,詢問關於張佳胤平定杭州兵變的捷報,內閣商議出了一個什麽樣的章程。
張、申二人本以為皇上今天又會拿出個小冊子來推銷他的那些新法,正自無可奈何之余,沒想到竟然是問及朝廷的政務,忙打點起精神稟報內閣擬定的初步意見,以及對有關立功人員的獎賞方案。
萬歷點點頭,道:“此時既已議定,為何不及早報與朕知曉。”
“這~”張四維拿這個問題不好如何回答,總不能說這事不能怪我們,是報到元輔那裡還沒回信。
萬歷卻並未再繼續深究,而只是自顧自道:“朕對你二位愛卿歷來信任有加,如今元輔久恙,日後國是更要多多倚仗兩位愛卿。”
這話就已經是說得很明白的了,張、申二人一聽,內心都是一陣激蕩,趕緊叩頭謝恩。張四維道:“微臣等絕不敢辜負皇上信任,必定為皇上盡忠職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聽到張四維這句話,萬歷很是滿意,又與二人說了幾句增進君臣間情誼的話語, 便示意兩人退下。
搞定了未來的內閣首輔、次輔,萬歷便沒有再作進一步行動,仍舊對張居正溫言挽留。但皇帝召集兩位閣老於平台議政的消息,卻不脛而走,一時間朝野之間各種小道消息頻傳。
按照慣例,重臣去職都須經過三去三留這麽一番折騰,關鍵的分水嶺,就在於臣子上不上第三份奏疏,以及皇帝對於這份奏疏的處置態度。
眾人所關注的焦點之一張居正對此卻表現平靜,遞上了第三份《再懇生還疏》,表明自己去意已決,措辭也更加淒切。
“縷縷之哀,未回天聽,憂愁抑鬱,病勢轉增。竊謂人之欲有為於世,全賴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強留於此,不過行屍走肉耳,將焉用之!有如一旦溘先朝露,將令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虧保終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鳴而不能已於言也。伏望皇上憐臣十年拮據盡瘁之苦,早賜骸骨,生還鄉裡。”
當這份奏疏呈至禦前,萬歷沒有作出批複,也沒有就此再去跟李太后商議,而是直接將其留中。
以張居正的身份地位,皇帝沒有出言勸留,那便是默認了張居正的致仕。此時朝堂之上一下安靜了下來,而私底下卻是暗流湧動。
萬歷十年四月十九日,司禮監隨堂太監張鯨急匆匆來到張居正府邸,將皇上的手諭交到張居正手中。
“聞先生將動身返鄉,朕心不勝感傷,然不忍勉作挽留,國家大事,當為朕一一言之。”
張居正閱後,沉思良久,勉力親筆寫下一份信箋,密封後交給張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