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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星辰》第7章 行路難
  輕紗般的薄霧隨微風飄蕩,百丈之外不辨牛馬。

  一座廢台子矗立在大路旁,距離鎮子兩裡多路遠。不知是沒落宗族的祠堂,供行旅休息的義舍,還是別的什麽。

  石砌台基早已殘破,頂上只剩幾片瓦,台上雜草叢生。

  待走近後,粗大木柱上一副斑駁的對聯依稀可辨:誰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仿佛一個晚景淒涼,雞皮鶴發的老嫗,在寒風中追憶曾經的濃裝豔抹,弦管笙歌。

  可能是個戲台子吧。楚凡思忖,歷史、文化的走向有其固有趨勢,就算異世劇種不同,內容卻不可能大相庭徑,無非悲歡離合。

  他把背上的小丫頭輕輕放下,跳上台跑進還算結實的側屋看了看,又拉小丫頭上去。

  “你先在秸稈堆裡睡一覺,不要亂跑。哥去弄點吃的,馬上就回來。”

  嗯。梔子用力點了點頭。

  他們奔跑了一整夜。

  楚凡把黃堂當成一塊試金石,結果發現自己的抗擊打能力深不可測,似乎猶在銅胎境第一重之上。

  經過一番思索與簡單計算,他嚇了一大跳。

  黃堂的一拳擊到腹部,打擊力度卻被分散至全身。他隻感覺微微一震,好像一陣漣漪飛快掠過皮膚與肌肉組織,毫發無損。

  成年人皮膚面積約兩個平方米,拳頭接觸面積頂多半平方分米。等於五百斤攻擊力被分散了四百倍,全身均勻受力才一斤多點,比按摩都輕。

  所以硬挨了黃堂十成力氣的一拳,他隻微微一晃,沒啥感覺。

  情形非常相當像擂鼓。

  壯漢使足吃奶力氣也不能把鼓擂破,因為鼓錘的擊打力量被鼓面均勻分散。

  但十八歲嬌娘的纖纖玉手挾一根針就可以輕易把鼓面扎破,因為針尖接觸面積非常小,造成那一點破壞力驚人。

  如果黃堂那一拳的力量用槍刺出,槍尖比拳面至少小一千倍,楚凡估計自己會被毫無疑問扎穿。

  但撞、捶、砸、打、敲等攻擊,在如此變態的防禦面前根本造成不了傷害,怕就怕砍、剁、割、刺、鑽、削等。

  楚凡在前世見過鐵槍鎖喉,可從來沒見過哪位大師敢被針刺,敢被刀割。

  如此說來,砍、剁、割、刺、鑽、削的攻擊威力豈不是比撞、捶、砸、打、敲大?

  其實未必。

  槍挑一條線,棍掃一大片。

  槍挑是點線攻擊,波及范圍小,對手容易避開。棍掃卻是大面積無差別攻擊,波及范圍大,對手不好閃躲。

  何況沒有誰能夠這樣變態地防禦,把局部承受的力度分散至全身。

  楚凡為奴十五年,缺吃少喝,縱然在靈能支撐下速度快,力氣大,身體卻不強壯。一旦等軀體達到登峰造極地步,本體防禦能力將擴大到一個匪夷所思地步。

  通過與黃堂交談,楚凡清楚了魯家堡布局,並與之作了籌劃。

  晚上,統領大人將調開相關路線的侍衛。

  他爬進城堡如履平地。

  小丫頭被單獨關在一間屋,基本無防范。沒有誰敢和即將陪葬的人同住,怕沾染陰氣。

  所以救出梔子毫無難度。

  糾結的唯有兩點。

  一是無法等待老蒼頭了。怕情況生變,殉葬提前進行。

  二是無法手刃仇人了。

  魯伯住在內堡,堡內卻還有一個“仙師”。經常見人送入珍稀藥材,卻不見仙師出來。

  楚凡猜測,所謂的仙師應該是一名修士,

窩在魯家堡煉丹,實力不明。  他必須先救走梔子,不能冒險殺進內堡。

  隻得眼睜睜看著魯伯壽終正寢。

  不過,也許大概可能,老頭不會那麽快翹辮子。萬一仙師煉出了神丹呢,萬一從茅山歸來的魯圓拿出神藥呢……

  所以希望諸天神佛保佑老頭,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千萬不要死,等一年後他回來取走性命……

  楚凡背著小丫頭,最後回望一眼黑黜黜如同墳墓的魯家堡,冷笑一聲,遁入沉沉夜色。

  他先往北,然後折向南方,一夜疾走了兩百裡。

  根據老蒼頭有限的地理認知,山陰縣往南八百裡將是蒼南郡。越過蒼南郡抵達邊關,對面是厲國的死對頭姬國。

  作為厲國的奴隸,跑到姬國後會得到赦免。

  盤纏缺乏,楚凡從黃堂手裡隻搞到八兩碎銀子。至於珠寶什麽的,拿了也沒用,去典當的話容易暴露身份。

  黃堂這貨剛到魯家堡一個月,沒有領取薪俸,有一點錢也製備光鮮行頭了。楚凡沒有要他去借,怕引發注意,節外生枝。

  其實八兩銀子也不少了,平民百姓都隻使用銅鈿,沒見過銀子。三兩銀子買下一頭牛,八兩銀子省吃儉用,可以養活一家三口整整一年。

  疾走一夜,小丫頭不喊渴,不喊餓,不喊累。熬出熊貓眼,臉蛋反而生出了光彩。

  她並不知道剛剛被楚凡從鬼門關裡拽出來,也不太明白自由的意義。但她知道不用再看嫂子臉色了,不用再擔心魯家凶神惡煞了,今後很可能和哥哥不分開了……一想到這些,她就開心得很。

  楚凡一個人朝鎮上走去。

  需要買點吃的,更換行頭。餐風露宿,銅罐得來一個,銅碗得來兩個。火石媒紙要備齊,最好還搞床被褥……

  挺想帶上小丫頭,可她入堡後被逼著沐浴換衣,身上的金絲銀線錦緞裙太扎眼了。

  小丫頭換上繡花鞋,草鞋卻不肯丟。戴上碧玉簪,柳枝卻不肯丟。溜出魯家堡時,還把草鞋和柳枝像寶貝似的揣在懷裡。楚凡哭笑不得,隻好由她。其實柳簪也是他做的,那時候還叫阿凡。

  一柱香後,霧氣散開了些許。

  一條滿臉橫肉的醜陋漢子咳嗽兩聲,吐出口濃痰,攏手勾腰走過廢台子往鎮上行去,忽然停步。

  剛才見到一個小姑娘站在台上向鎮子眺望,似乎等人,看見他便躲了起來。他本來不以為意的,可走出幾步後感覺不對勁。這小姑娘的衣裳簇新光鮮,卻沒有什麽飾品掛件,裙子也沒有長到掩腳,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

  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丫鬟,孤零零跑到野外幹什麽?見人就躲,難道會是逃奴?

  醜陋大漢叫胡二,是方圓十裡有名的潑皮,越想越有道理。

  抓逃奴不犯法,送回主人家還會獲得賞賜。就算找不到主家,那小姑娘不缺胳膊不斷腿,隻是黑了點,眉眼頗俊俏,將養些時日可以賣出好價錢。最差最差,也可以暖被窩……

  胡二大喜過望,急忙轉身登台。不由分說,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亂踢亂咬的小姑娘挾在胳膊下橫抱出來。見她叫得太煩人,又伸出一隻手嚴嚴實實捂住嘴。

  才下台子上道路,就見鎮子方向“射”出一個人,快過箭矢,疾逾奔馬。

  輕紗般嫋繞的薄霧被穿透。

  唰……原野裡出現了一條清晰的白色軌跡。

  “放開她!”

  楚凡目光凶戾,冷冰冰道。

  哼,果然麻煩。胡二見他飛奔而來的威勢嚇一跳,但利令智昏忘記了害怕。挾著小姑娘行動不便,便用力一拋。

  楚凡疾衝三米,墊步跪膝,雙手在梔子落地前堪堪接住了。

  小丫頭勾住哥哥脖子,“哇”地大哭出聲,又趕快閉嘴。

  她很懂事。

  胡二慣會廝打,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見那人寬闊的脊背伏低在自己眼前,呼,當即一拳擂下。然而,怪事發生了。

  胡二砂缽大一拳堪堪及背,身子卻被可以踢死狗的一腳踹飛。

  楚凡放下小丫頭,把她身子扳過去背對道路,道:“不要看,不要聽。”

  嗯。

  小丫頭點點頭,用袖子抹掉淚水,乖巧地閉上了眼睛,伸出手指使勁塞住耳朵。

  胡二肚子翻江倒海,手腳並用好不容易爬起,見走近的那人面相青澀,瘦削高大,腰插一把砍柴刀,卻麻衣布履,蓬頭垢面,愈發肯定了是一名少年奴隸拐帶丫鬟出逃。

  到嘴的肥肉怎麽能讓它溜掉?讓這小兒知道知道胡老二的手段!

  被狠狠踢一腳也沒有打消胡二的貪念,獰笑著掏出一柄牛耳尖刀,運足力氣,一刀扎向少年胸膛。

  少年不躲,也不說話,紋絲不動地站著,靜靜地望著。

  恍惚之間,胡老二差點以為面對一尊泥像。

  啪……

  一隻鐵鉗般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哢嚓……

  鐵鉗翻轉,手腕像一截枯樹枝般輕輕被折斷,尖刀叮當落地。

  胡老二痛得嗷嗷直叫,左手抓住右手小臂在原地團團轉了兩圈,踉踉蹌蹌撒腿就跑。

  哢嚓嚓……

  才跑出幾步,對方追上踢出,胡老二兩條腿齊膝折斷。

  “你,你敢殺我?殺我,你就得死……”

  胡二涕淚皆流,臉上橫肉抽搐成一團糟。見一臉殺氣的少年俯身下視,嚇得坐在地上拚命往後蹭。又見對方半天不做聲,膽氣立刻壯了一些,強忍疼痛威脅道:

  “……識相一點,把小丫頭留下。要不然本大爺報官,看你們逃到哪裡去……”

  平民殺奴隸頂多賠一點兒錢,沒錢賠就挨板子,坐牢。而奴隸殺了平民,不問情由,一律處斬。

  但這些,楚凡不怕。

  凶漢如果不拔刀,他頂多教訓一頓。但動了殺心,還以小丫頭進行威脅,他也就不必做什麽善男信女了。

  一隻腳重重踏下。

  頭顱崩裂。

  像踏碎一個爛西瓜。

  楚凡看了看梔子,見她依舊乖乖塞住耳朵沒轉身,便拎起屍體上台進側屋丟入稻草秸稈叢中,點起火。

  青煙冒出,火苗騰起,漸漸擴大。

  楚凡心中的怒氣漸漸平歇,冷靜抓起一把土擦拭新布鞋和褲腳沾染的血跡,再下台撿起牛耳尖刀別進腰裡,拉起小丫頭的手就走。

  乾柴烈火,發出劈裡啪啦響。烈焰熊熊,濃煙滾滾。

  小丫頭望了望,怯怯貼緊哥哥。

  往鎮子方向走了三百多米遇到一條清澈小溪,兩人洗乾淨手,喝了幾口水。楚凡從懷中掏出一個猶帶熱氣的大饅頭,滿足地看著梔子小口小口抿。

  兄妹繼續前行。

  離鎮子不到兩百米,楚凡疑惑地往路旁瞧了瞧,面孔頓時陰了。再往前走幾步,東張西望了一番, 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屋漏偏逢連夜雨,嚴霜又打無根苗。

  他剛剛從鎮上買了好大一堆東西。

  那些商戶見他衣衫襤褸,舉止蹊蹺,言語不伶不俐,是個不懂價格的外鄉人,存心獅子大開口殺黑,甚至面色不善語含威脅地強賣。八兩銀子僅僅換回兩套衣裳鞋襪、一床薄被、兩個銅碗一個銅罐、一疊大餅十幾個饅頭……

  他出鎮後聽到梔子尖叫,立刻丟掉包袱碗罐飛奔。

  可現在,那些東西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除了當場換上的一套新鞋襪,兩個怕冷了不好吃特意塞進懷裡的饅頭,一塊順手塞進衣袋的火石,什麽都沒有了。

  王八蛋!

  狗日的!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某人跳起腳,指著鱗次櫛比的小鎮破口大罵。

  十八代,十八代……

  嗡,瓦房被震響,回音陣陣。

  但鎮上沒有一個人跑出來看熱鬧,死一般沉寂。

  楚凡氣得七竅生煙,卻難得地保持了理智,沒有闖鎮盤問是哪個殺千刀的偷拿了。

  他回憶起買東西時有幾個閑漢鬼鬼祟祟偷覷,離開時又遠遠吊著尾隨,恐怕就是。東西沒了,可以慢慢想辦法。貿然再次進鎮,甭說找不到人追不回東西,弄不好事情鬧大消息擴散,自己和小丫頭就要失陷。

  梔子怯怯拉住了他的手。

  高天之上,太陽氤氳成模糊昏黃的一團,沒有一點熱度。

  平原上,煙柱衝天。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偎依著,朝來時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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