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楚凡去坊市淘到了一個非常結實的褡褳,一個小巧錦囊,一個水囊。
普通褡褳就是兩端開口的布袋子,中間用繩子系住。大的往肩膀一搭,小的拴在腰間。這個褡褳卻是用鞣製皮革做成,堅韌異常,想必從遙遠北方傳來。裝重物特方便,不用擔心破漏,往馬鞍上一搭即可。
去綢緞鋪子選了半匹上等紅綢,在詫異目光中囑咐店家裁成一丈長兩寸寬的綢帶。弄完後使勁壓緊塞進一個布口袋拴在馬上,才幾斤重,卻鼓鼓囊囊好大一包。
還買下兩把極品檀香,兩對大紅蠟燭。
沒有買紙錢。
最近遭遇的靈異事件讓他相信了鬼魂存在。至於鬼魂還需要花錢,他卻是不信的。
想了一想後,又挑了一把羊脂玉鳳首玉梳。
燕婉兒那麽漂亮一頭秀發,當然要配一把好梳子。那日把她的桃木梳揣回了家,被楚靈發現,撅起小嘴巴一直追問從哪兒得來的。這事兒怎麽解釋得清,便搪塞說是撿的。誰知小丫頭一日十八變,可精靈了,一翻白眼道,哥哥哄鬼呢。
碎銀子同路引一起塞進錦囊,至於昨天化緣來的八十兩金子和雜七雜八禮品裝進褡褳。身子少了累贅,一下清爽了。
吃過飯,飲完茶,喂好馬。
吩咐酒館老板置了一個食盒裝滿鹵菜,弄兩個扁平銅壺裝滿酒。食盒與酒壺用繩索相連,一左一右拴在馬鞍後,蠻好。
黃昏時分,楚凡上路了。
可能裝填綢帶的布袋子鼓鼓囊囊太打眼,夜裡遭遇了兩撥蠢蠢欲動的強人。
距離一裡地楚凡就發現了他們,早早繞開,要不就催馬衝過去。
強人們齊呼書生運氣好,卻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運氣好。楚大神棍只是在思考問題,懶得糾纏,殺人。
他終於想明白前因後果,從雲溪對岸飛過來的那片白幡代表什麽意思。
那是一封家書。
無抬頭,起首幾句是問候。母無恙否?哥、嫂、阿姐、小妹安好?
唯獨沒有問候父親。
楚凡曾經在懸崖下的屋後見到一個小墳丘,懂了。
寫信的人叫驚布,出生在雲溪畔的那個山坳裡。在厲國與姬國大戰之後的第三年,他十八歲投了軍。過了兩年,在一次校場比武中大勝,被提拔為厲侯親衛營的一個隊正,轄虎賁騎兵九十九人。
隨即接到命令,急赴雲溪谷。
他帶領人馬從家門口的山坳走過,發現房屋冷清,似乎無人。軍隊就駐扎在雲溪谷,但他不能擅自離隊,越過溪水探望親人。
於是寫下了這封信,希望有人可以捎去家裡。如果親人們平安,就往屋後懸崖頂端被雷劈的大樹上,掛一條紅綢帶。他就在對岸巡邏,看得見的。
對於這封鬼書,楚凡推敲良久,才理清楚其中的邏輯關系。
十一年前,雲溪谷在戰俘暴動之後的深秋,絕對發生了恐怖至極的大事,否則不至於調動厲侯的親衛前來鎮壓。
瘟疫,是假的。
陽武縣雲溪畔三個村子的人一夜死絕,屬於事件余波。至少在厲侯親衛來臨前就發生了,而不是官方宣布的軍隊撤離後才發生。
為什麽要編造這樣的謊言?目的是要把軍方摘出去。據馬貴講,厲侯的屯營在戰俘暴動後,並未撤離乾淨。
用一個謊言掩蓋另外一個謊言,意思就是:瞧見沒,這事跟我們沒有關系。軍隊來之前就發生了,走之後也發生了。
驚布與他的百人隊,抵達雲溪谷後就死了。不知道什麽原因,魂魄卻沒有消散。於是,馬貴在月圓之夜見到了陰兵過境。
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死了,依舊恪守軍令,月夜巡邏。生命定格在了死前一刻,再多時間的流逝,對他們而言也毫無意義。
他們沒有記憶,每一日,都是昨日。
驚布作為隊正,是其中佼佼者。
寒門子弟,在二十年短暫生涯裡,最高興的莫過於被提拔為隊正。最悲傷的,莫過於路過家門口,卻見不到一個親人。
在他死後,這兩個念頭一直鬱結不散。
所以,他想要把喜訊告訴家人;所以,他想要知道家人是否平安。
雲溪之畔,十幾年裡有那麽多人走過,為什麽驚布直到前幾天才找到楚凡?
是因為楚凡的精神之力遠超常人,能夠感應到他的存在。事實上,如果楚凡不停下來多看兩眼,也就走了,注意不到這個悲傷的鬼魂。
這也是緣分。
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鍾,楚凡出現在驚布家的院子裡。
堂屋與側屋的門都大開著,他卻沒有進去查看。不告而入,對主人家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下午的陽光被懸崖擋住,屋前屋後籠罩在陰影裡。
楚凡揭開食盒,端出四抽屜鹵菜整齊擺好。掏出火石紙媒,先把蠟燭點燃,再把整整一把香全部點燃插在地上。揭開酒壺,把酒水灑在地上。
弄完這些,楚凡直起腰,衝著空蕩蕩院子抱拳,說道:
“我是驚布的兄弟楚凡,今天路過這裡,捎帶了一點酒食。伯母、伯父、哥嫂姊妹,不要客氣,請慢用……他托我帶了一封信,你們邊吃邊聽……”
從懷裡掏出白幡,楚凡認真念道:“母無恙否……”
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念道:“父無恙否?哥、嫂、阿姐、小妹安好……”
念完家書之後,點燃了白幡。
一陣旋風起,卷得灰燼在院子裡盤旋飛舞,如翩翩的黑色蝴蝶。
楚凡閉上眼睛,似乎聽到了一院歡笑。
靜默了片刻,他睜開眼,總覺得缺少點什麽。
前生見過道士做法,學起來也簡單。可眼下卻沒有桃木劍,三清鈴,令牌,符紙,香案……為之奈何?
他想了想,右手大拇指一扣小指與無名指,食指中指並攏刺向空中,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脫離苦海,轉世成人!”
他拿捏的是道門“劍指”,念的是《往生咒》。
又想了想,覺得轉世這事雖然玄虛,終究馬虎不得。管它有用沒用,弄個雙保險才心裡踏實。
於是,一陣嗡嗡的梵音響起。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這個,是佛門的《往生咒》。
放下合十的雙掌,楚凡心虛地嘀咕。太上老君,如來佛祖,我可不是故意挑撥你倆搶客戶。如果有靈,就請保佑他們吧。
整套儀式結束,楚凡拎著東西從山崖側面爬上頂,在焦黑的樹枝上掛滿紅綢帶。
陽光燦爛,山嵐蒸騰。
紅豔豔的綢帶隨風飄拂,如一樹紅霞。
楚凡天目開啟,見到遠方的溪水中,一個頂盔貫甲執槍的戰士凌空立於溪水之上。
他叉開雙條腿,樣子像騎在馬上,胯下卻無馬。眺望著一樹紅霞,裂開嘴笑了,身形卻在慢慢淡化……
楚凡鄭重一抱拳。
兄弟,好走不送!
戰士橫槍在虛擬的鞍前,抱拳低頭彎腰,深深一揖。
一陣風吹過,溪水蕩漾,幻影了無痕跡。
楚凡眼睛一熱,仰面望天。
過了會兒,他從崖頂爬下岩洞。先進去檢查了一番,然後在洞口把食盒裡剩下的菜肴拿出來攤開,點燃蠟燭和香插在地上,灑下酒水。
這次,他卻沒有念《往生咒》,就說了一句。孟代,昨天我聽說了你母親的事。如果老人家還健在,楚某一定幫你達成心願。
跟前天不同,這次下崖非常簡單粗暴,直接跳。
嗵……
一聲巨大的悶響傳出,山谷震動,嚇得大青馬嘶鳴不已。
去時慢,回時快。
僅僅半個時辰後,楚凡就穿過雲溪馬場進入陽武縣城。馬場那些人見他從青殺口裡鑽出,也不驚駭,顯然這事並不稀奇。
趁著天光還敞亮,楚凡沒有著急趕回北區烏衣巷,而是轉去了義山,想用天目仔細看看那三炷香。
踏入山腳牛丁孤零零的院子,一見之下,如五雷轟頂。
眼前焦土殘垣。
摸了一下牆磚, 竟然有點燙手,顯然房屋在上午才被燒掉。從周邊砍伐樹木清理枯草形成了隔離帶來看,是一起有組織的行為,不是胡亂放火。
縣衙當然不喜歡這麽邪門的一所院子矗立在公用墳場,有權力處置。另外兩個有權處置的,無非是屋主牛丁的姐姐姐夫。而張彪也不喜歡這棟房屋提醒別人,自己有一個死得莫名其妙的潑皮小舅子。
於是,牛丁的廢宅被毀掉是必然結局。
對此,楚凡早預計到了。
只是他沒有料到,事情進展會這麽快,連牛丁的頭七都沒過,而且竟然在林木茂盛之地用火焚燒。
那夜他檢查過多遍,房屋本身沒什麽價值,裡面也沒藏什麽東西,燒了就燒了。馬車廂是一條查案線索,燒了也就算了。
要命的是,溝通幽冥的那三炷香被陰差陽錯點燃燒掉了!
鬼差已上路,朝天三炷香。
這可不是說著玩的!
楚凡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望了望天空。
月亮還沒有出來,但楚凡知道,一定會很圓,明夜會更圓。
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太陽至陽,月亮至陰。
月圓之夜,陰氣最盛。
那也是各種陰物、魑魅魍魎最強大的時候。
傳說中的黑白無常如果不在今夜趕到,明晚也一定會降臨。
楚大神棍以前隻想著逃跑,再徐徐以圖之,壓根就沒有考慮應戰。但世間之事變幻萬端,通常不會等人準備好再發生。
情形急迫,他不戰也得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