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眼神中一閃而逝的冷峻殺氣,讓計言冷不丁吃了一驚,感覺脊背有點發涼,然後他突然想到,雖說鄭和對待他們這些讀書人一直是非常的親切和善,但是鄭和的成長經歷可以說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這種經歷決定了,他不可能是一個彌勒佛一樣的性格。
計言定了定神,接著說道:
“下官之所以這樣想,乃是因為下官剛到琉球沒幾日結識了一位山東青州府客商。”
鄭和問道:“是不是你邀請來我營地的兩位商人之一?”
計言答道:“正是。這客商也是琉球這夥倭寇的受害者,他們在數月之前曾被琉球的這夥倭寇劫走了一批價值連城的琉璃,因此下官特意在琉球約見了他們想了解一下倭寇的情報,倭寇情報所得不多,但是他們卻知道正使大人船隊此行的目的,當時下官掐指一算,距離下官知道這件事,也才剛滿十日,這客商從山東出海卻聽說過這事。從時間上推算,這些客商們豈不是比下官知道的還早?因此下官覺得此事有蹊蹺,因此在來日本的船上曾私下問過這客商,他說他是聽他們山東海商會的人說的,後來下官又問了一下大人安排的泉州商人,他說自己也曾在更早些時候就從泉州海商會聽說了大人要出海對付倭寇的事。”
計言清了清嗓子,慢慢的說出了他的推斷。
“一開始下官也懷疑是不是這些客商之中有奸人,但後來一想,一來這些海商並無消息來源,就算是其中有人勾結日寇,這勾結之人斷不會還在海商會大肆宣揚。二來若是賊人跟我等同時得到消息,山東、泉州兩地相隔何止千裡,賊人斷然無法做到在山東、泉州兩地海商會同時散步這個消息。因此下官斷定,必定是有人早於我等通譯們二十天有余便得知了正使大人出行的目的地,然後這人,利用了這些海商們對倭寇的痛恨情緒來擴散消息,擾亂我們的視聽。”
鄭和並沒有接著計言的話發問或者回答,因為計言的這番話讓他陷入了回憶。
今年大年初一,皇上賞賜他“鄭”姓,從此改稱為鄭和,同時升他為四品內官監太監,在內廷之中地位僅次於司禮監,隨後更命他前往太倉、寧波一帶督造船隻,組織船隊,選拔隨員,待準備妥當之後,出海西洋尋找失蹤的建文帝朱允芍侶洹
然而一件意外打亂了這個計劃,那就是二月份的倭寇登陸松江、蘇州兩府事件,引得龍顏震怒,外加鄭和探訪浙江、江蘇沿海州縣,認為倭寇屢屢擾我後方實為潛在大患,因此他借著倭寇登陸的由頭,上疏皇帝希望先行出使日本,絕倭寇之後患再下西洋。
前前後後大概一個月左右,聖上準奏,然後他開始布置計言等一眾通譯出發打探消息。
若是消息是從南京泄露出來的,不,甚至有可能是他剛一寫好奏折就有人走漏了消息,這樣的話,時間上確實來得及早於計言等人散播到沿海各省的海商會。
計言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所以下官斷定,泄露這次出使的真實目的地的,不是民間客商,而是出自朝廷內部。”
其實計言本來還想說鄭和大人你的親信之中也可能有內鬼,不過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這麽說,隻說了可能的內鬼來自朝廷內部。
鄭和並沒有任何表示和反應,仿佛計言此刻並不在帳中,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處於低頭沉默的狀態。
而計言也隻能安安靜靜的站在原地,等待著鄭和發話。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鄭和抬頭起頭來,看著計言,問道:
“你來我船隊報到之前,是在京城錦衣衛經歷司當差,是不是?”
鄭和並沒有繼續跟計言討論這個“內奸”的話題,此刻突然拋出了這個問題,而且還緊緊的盯著計言,仿佛要把他整個人看穿一般。
計言不知道為什麽話題突然轉到了自己身上,有點心虛的回答道:
“回大人的話,是的,下官之前是在京城錦衣衛經歷司衙門做通譯,專門處理藩屬國有關的文書公報。”
鄭和仍是盯著計言,又問道:
“你在經歷司當差時候的上官大人,叫什麽?”
計言被盯得心裡有點發毛,努力讓自己心跳平靜了下來,清了清嗓子,回答道:
“下官當時的上司,名叫劉勳,乃是經歷司的一員檢校。”
“劉勳……錦衣衛……檢校劉勳……”鄭和又開始了他標志性的邊來回踱步邊思考問題,隻不過這次同時還在念叨著劉勳的名字,似乎是在試圖尋找有關於這個名字的記憶。
鄭和喃喃自語了一會,好像並沒有什麽結果,他收了一下思緒,又站到計言面前,笑著說道:
“計通譯你舟車勞頓,先去歇歇吧。今次若不是你大破琉球倭寇,本使這次的差事就難辦了。等梅校尉帶著那船俘虜回來,你再隨我一同前去審問。”
說罷,他扭頭朝著帳外大喊一聲:
“王喜!”
話音剛落,一個小太監就小跑著鑽進了帳中,正是剛才給計言等人領路帶話的那名小太監,原來他叫王喜。
鄭和對著王喜說道:
“計通譯累了,你帶他去營帳休息,好生伺候著。”
王喜的身體幾乎弓成了一個元寶蝦,笑著答道:“奴婢領命。”說罷臉轉向著計言,仍是弓著,抬起右手一讓,說道:“計大人,請吧。”
計言跟著王喜出了大帳。
因這灘頭面積有限,所以鄭和的營地區域也不大,計言感覺走了沒幾步,就到了地方,翻身進帳卻發現沒別人。
計言問道:“我看這營帳裡可以住五六個人啊,為什麽床位都是空著的,其他人呢?”
王喜此刻整個臉上是見牙不見眼,笑著答道:“計大人有所不知,這個營帳是給諸位通譯大人們準備的,可是先前來的那幾位通譯大人,都說不願意住在這,去船上住去了,所以就您老一位住,清靜!”
計言聽著這回答有點哭笑不得,他已經猜到是其他的通譯們覺得臉上無光,所以不好意思住在這,不過這王喜左一個您老,右一個清靜的,讓計言覺得自己提前過上了養老院裡的老年生活。
計言為了趕路快捷,什麽行李都沒帶,所以他此刻坐在空蕩蕩的營地床上也不知道有啥可做的,本來他打算見見馮澈問一下他們在薩摩藩的遭遇,不過馮澈他們住在船上,眼下天已經快黑了,估計今天是見不著他們了。計言看了看恭順的站在身邊伺候的王喜,想到了一件事,便問王喜:“你會釣魚麽?”
王喜答道:“釣魚奴婢不會,不過奴婢在河北的老家邊上有條河,小的時候,奴婢的父親倒是經常帶奴婢去撈魚。”
計言來了興致:“撈魚?怎麽個撈法?”
王喜弓著腰,給計言解釋道:“奴婢老家附近那條河不算寬,所以奴婢的父親就帶著奴婢,先站在河裡,這人一站進去,魚自然都嚇跑了,然後奴婢就站定了,一動不動,等個半柱香功夫,一動不動,這魚啊忘性大,也就忘了河裡還立著人的腿,就慢慢遊過來了,這時候看準了,一個猴子撈月,魚就撈上來了,不過也魚滑溜的很,這一下手除了快和準,還得抓緊了,得狠狠抓住,要不一出溜這魚就白撈了。”
計言聽著有趣,便指了指帳外的大海,問道:“這海裡可以這麽抓魚麽?”
王喜撓了撓腮幫子,答道:“奴婢沒在海裡撈過魚,不過奴婢看這海浪不是很猛,所以……”
在琉球時因為有差事在身,所以一直也沒怎麽吃好,來日本的船上就更別說了,雖然經常有海鮮,可一是沒什麽佐料搭配,二是生火比較麻煩,所以火不太旺,淡水也比較緊張,因此他們一直吃的很潦草。此刻計言滿腦子想的都是晚上有鮮魚湯喝了,因此沒等王喜話說完,就起身跑了出去,邊跑邊招呼王喜道:“走走走,陪我抓魚去。”
此刻的海岸邊上,海浪正帶著泡沫拍打著岸邊的石子,這千百年來日複一日的衝刷,讓海邊的小石頭都很光滑呈現出了各種圓形,太陽已經落下,隻還留有一絲余暉照亮了西邊的天空,一道紅色晚霞燒著那海雲天的交接之處,美不勝收。海面上不遠處還能看到一艘明朝的福船,沒有掛任何旗幟,正在緩慢的向著大阪碼頭的方向駛去。
兩人一前一後跑到了海邊,計言脫了鞋襪,挽起褲腿就走進了海裡,雖然四月的海水還是有點涼,不過也已不再刺骨。
王喜也緊隨其後,步入了海水中。
計言弓著腰,看著齊膝的海水不停拍打著自己的腿,他突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自己會不會游泳呢?
他一直忙著乾這個忙著乾那個,卻忘了試一試這個可能關系到自己生死的問題,對於自己穿越前會不會游泳他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反正穿越後是肯定沒遊過。
於是計言決定做一個大膽的試驗。
他繼續往大海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了海水水位已經接近自己的屁股了,隻聽見王喜在身後大喊著:
“計大人,前面水太深了,別再往前走了,前面危險!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