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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唐》第398章:民心不如賊?
立秋不落雨,二十四隻秋老虎,整整一個夏季的乾旱直延續到了入秋。秦晉走在乾裂的河床上,淤泥乾結後硬度堪比岩石,透過薄底鞋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河床龜裂後的高低不平。這是湅水上遊一條不知名的支流,到九月份已經斷流整整有三個月。

 到了秋收的季節,原本是值得期待的,但秦晉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數月無雨直接導致了各地麥田的收成十不存一。農業社會靠天吃飯,一旦沒有雨,原本生機勃勃的土地馬上就顯露出了它猙獰可怖的一面。

 戰爭對絳縣造成的傷害和破壞,顯然遠遠小於河北道與都畿道等地的郡縣,不知是叛軍沒來得及燒殺搶掠,還是手下留情,當地百姓僅僅渡過了一個提心吊膽的夏季,就收復了絳州。

 三人三騎出了河床,又來到了一處高粱田邊,站在路邊的土埂上便可以望見滿眼的蕭疏,乾枯發黃的枝莖倒伏歪斜,這處高粱田的收成可想而知……

 沙沙的枝葉摩擦聲自粟田深處傳來,陳千裡和裴敬立時緊張的將手搭在了腰間橫刀的刀柄之上,此地雖然距離聞喜縣城不過三裡距離,但誰能保證不會有漏網的叛軍殘余藏匿呢?

 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暗怪秦晉過於松懈,微服出城也就罷了,居然連像樣的隨從甲士都不帶,萬一……

 精赤上身的莊稼漢自一人多高的高粱田中閃身出來,見到土埂旁的三人三馬,先是一愣繼再看清都是漢人樣貌與裝扮後,便放松下來。

 “這位老兄,幾年收成幾何啊?”

 “能有三成就不錯,今年的租庸沒指望了……”

 精赤上身的莊稼漢應該是當地的良家子,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還在想著朝廷的租庸調,他回答了秦晉的問題之後,又上下打量了三人。

 “諸位不是本地人?”

 秦晉笑道:“某等乃關中行商,隨朝廷王師而來!”

 豈料不提王師還好,提了起來那莊稼漢反而滿臉的憤憤之色。

 “王師王師,還不如造反的燕軍呢……”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陳千裡當場變色,打算呵斥那莊稼漢胡說。但秦晉卻伸手將他攔住了,莊稼漢的抱怨不可能無的放矢,一種不好的預感猛然間生了出來。

 “敢問老兄,朝廷王師如何就不比造反的燕軍了?”

 鄉野之人說話甚少顧忌,見秦晉等人渾身上下都是粗布衣衫,亦滿身滿臉的風塵磨礪之色,戒備之心也就不甚強烈,莊稼漢一屁股蹲在了土埂上,打開了話匣子。

 “俺也是納罕,都說反賊殺人越貨,搶糧,搶婆娘,可入夏後打過來的這股叛軍,除了斬殺縣令一家以外,就再無殺孽……聽說對有些遭災斷頓的人家還貼補了糧食呢……”

 莊稼漢面相忠厚,但口齒卻很伶俐,幾樁事說的有鼻有眼,令人咂舌。

 裴敬和陳千裡的第一反應都是不可能,這有違於常識,世人皆知叛賊殘暴無恥,怎麽可能做到秋毫無犯,還主動救濟百姓?

 “兩位不信?”莊稼漢看到裴敬和陳千裡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又言之鑿鑿,“不信就隨便去問問任何一家,倒是王師來了,挨家挨戶的征糧呢……”說著,莊稼漢歎了口氣,“俺家裡種著十幾畝的永業田,按說交點糧食也是應該的,可偏偏今年天旱絕收,養活一家老小都成問題,哪裡還有余糧上繳……如果這樣還不如讓安祿山做了天下……”

 “胡說八道……”

 陳千裡再也忍不住怒斥了一聲。

 莊稼漢也不示弱,斜了陳千裡一眼,沒好氣的道:

 “胡說甚了?俺整日介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就是為了吃口飽飯嗎?有錯了?”

 在陳千裡看來,這當然有錯,李唐是天下正朔,安祿山是叛賊,百姓無知,是非不分,讓他很是憤然。

 秦晉又攔住了打算繼續發作的陳千裡,又對那莊稼漢陪笑道:“某這位兄弟是個急性子暴脾氣,見諒,見諒!”

 莊稼漢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又斜了秦晉一眼。

 “不是一路人,跟你們說也說不明白,走哩……”

 說罷,晃著黝黑的身子,頭也不回的沿著土埂離去,將目瞪口呆的秦晉三人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此時,陳千裡才對秦晉恨聲埋怨,“百姓受安賊蒙蔽,是非不分,此風斷不可長!”

 秦晉卻收斂了笑容,冷眼反問:

 “受安賊蒙蔽,是非不分?這等愚蠢的話也能說出口?秦某問你,那莊稼漢所言征調糧食一事,可屬實?”

 裴敬與陳千裡都不知道有這件事,但一路上又問了幾個當地農人,說法都與此前那個莊稼漢如出一轍。

 秦晉清楚,這等事,如果不是神武軍後軍,就是神武軍前軍做下的。

 擾民一事,追究責任還在其次,秦晉當即亡羊補牢,傳令全軍,重申與當地百姓秋毫無犯的基本軍紀。與此同時,這次突然得知的情況,也讓秦晉憂心忡忡。

 如果叛軍一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秦晉反倒不會如此憂心,現在突然蹦出來一個知道收攬人心的叛將,強大的危機感頓時秦晉放松的神經重又親蹦起來。

 為了進一步了解基本情況,秦晉又提審了聞喜縣被俘的守將。

 經過一連多日的熬刑,就算野獸都不得不屈服,又何況是人了?此刻那胡將已經是竹筒倒豆子,知道多少便招認多少。

 在問及負責絳州的主將姓甚名誰時,胡將卻頗有幾分不滿,甚至用突厥語大罵了幾句。

 一番訊問之後,秦晉終於弄清楚了這低調的叛軍主將姓蔡名希德。

 蔡希德?

 怪不得在絳州之戰前搜集情報,一直無法得知叛軍主將的具體名姓。秦晉問遍了身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為何方神聖。

 但聽那被俘胡將所言,蔡希德本人似乎也是個胡人,但在胡人裡卻是個異類,若非一直深受史思明信任,恐怕早就被排擠出軍中了。

 得知這個情況以後,秦晉忽然有種感覺,史思明既然能夠力排眾議對這種人緣極差的部將報以充分的信任,說明此人絕非是傳言中有勇無謀之輩,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有識人之明的。

 秦晉暗暗提醒著自己,一定不要過分的小看自己的對手,否則很可能會吃了輕敵大意的虧。

 蔡希德部退出絳州以後,並沒有一路東逃,而是在確定了形勢之後,又盤踞在澤州虎視眈眈。

 秦晉之所以沒有下令趁勢收復澤州,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的。此處地緣極為複雜,黃河以北為王屋山正處於澤州境內,而黃河以南就是東都洛陽,如果收復了此地,必然會招致叛軍的重點“照顧”,而神武軍目前的實力,尤其是後軍十損其七的情況下,很難在短時間內再與叛軍面對面的硬抗。

 或許蔡希德也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無所顧忌的停在了澤州。

 很快,從百姓家裡征調糧食的始作俑者被查了出來,果如秦晉所料,不是神武軍後軍,就是神武軍前軍。而做下此事的正是盧杞麾下的部將。

 當盧杞得知此事以後,甚為惱火,他知道秦使君向來最重視的就是軍紀問題,換了個名目征調百姓存糧,無軍法可依,便與勒索搶掠無疑。

 因而,盧杞盛怒之下就要殺了此人以儆效尤。

 而秦晉的本意卻是在不殺人的前提下,以告誡軍中將士,但盧杞性格的缺陷此時顯露無疑,他本該替部下求情,戴罪立功,現在卻要直接將其處決。秦晉當然不可能主動親自出面乾預,否則會在軍中釋放出一種頗為縱容的信息,因而只能看著盧杞因怒而殺人。

 還是裴敬覺得盧杞這麽做有些過分, 畢竟是用人之際,只要能使其幡然悔悟,再盡可能的消除負面影響,不一樣可以達到警示軍中上下的目的嗎?何必一味的殺人呢?

 在裴敬狗拿耗子的勸說下,盧杞的態度終於軟了下來,直接將此人鞭笞三十,然後褫奪了一切軍職,投入軍中白身效力。與此同時,盧杞又挨家挨戶將征調的糧食雙倍奉還,並言辭懇切的致以歉意。如此低聲下氣的對平民致歉,對心高氣傲的盧杞來說,尤為難能可貴。

 秦晉得知此事之後,對盧杞的表現很是滿意。在戰鬥力上不如叛軍,如果在爭取民心上也不如叛軍,那真是失敗透頂了。

 民意一事只是個小小插曲,真正讓秦晉頭疼的還是神武軍後軍的重建補充,孤山一戰使得後軍折損超過七成,留下來的都是有過生死大戰經驗的合格軍卒,以這些人為骨乾,補充進一批經過初級訓練的團結兵,然後使神武軍的規模維持在三萬人上下。

 並非秦晉不想再多招人馬,軍械與軍中將校的匱乏都不是根本原因,受限於糧食的供應量,連帶皇甫恪的朔方軍計算在內,神武軍將規模保持在三萬人上下,才能勉強維持糧食的收支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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