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是兩次弭兵會的簽約地,也是二十年前不成功的第三次弭兵會的發起地,而適又是墨家的巨子,在這種場合下說弭兵按照常理來說那肯定是合適的。
但論及具體,墨家的大軍還在宋國駐扎尚未撤出、宋國的局面親墨已成定局、鄭國生死未卜的情況下說這些,就有點別的味道。
適肯定知道諸侯不會同意,那麽這時候大聲疾呼,就是要讓天下輿論支持墨家。
就像是現在魏韓楚會盟,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提“反墨同盟”和皇父鉞翎所做的反墨檄文,隻敢說“為了維護中原和平”之類的套話,到時候國內征兵加稅卻說是因為墨家在中原擴張之類的話,那這個屎盆子適是絕對不接受的。
既然不敢直接提反墨、反平等、反利民、反解民三困、反天下富庶、反兼愛,那麽適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借機反擊。
你既說是為了中原和平,好啊,我不但要中原和平,我還要主張天下弭兵呢,你們不放開關稅那就是不讓民眾得利;你們不減少軍隊那就是在準備戰爭;你們修築堡壘那就是違背和平……
反動無膽、非攻無量,這就是現在諸侯面臨的症結所在。
一個滿腦子天下一統才是對諸夏九州最有利的人,當著萬民的面喊出了非攻和平,那就是在把球踢回給各國諸侯。
隨後適又講起了諸夏的共同祖先——這個泗上墨家這幾年一直在傳播的學說——然後講起了非攻弭兵之後各國的利益、民眾的利益、以及將來可以建立一個為天下帶來真正和平的“國聯”的夢想。
實際上他對這個夢想一點不感興趣,真要是做成了只怕他要成為歷史的罪人。
但此時並不妨礙他大聲疾呼,並很微妙的拿了鄭國作為例子,說比如國聯真的成立了,那麽像是鄭國這樣的小國要是遭到了侵略,那麽國聯的其余成員就應該站出來誅不義而助弱。
聽起來頗有一點“重塑禮樂”的意思,只不過這禮和樂當然不是原來的禮和樂,因為適還要為墨家出兵泗上找一個符合將來禮樂的理由:利民,民之所願。
最後,適還說,墨家已經派遣了使者前往魏、楚、韓、秦、齊等諸國,要繼承先輩們在商丘城下簽訂弭兵和約的遺志,邀請各國前來參加,共商大事雲雲。
五年前菏澤會盟,適絕口不提非攻弭兵之類的說法,因為那是彼時彼刻。
而此時此刻,卻也因為五年前菏澤會盟、一百五十年前的弭兵會、二百五十年內的葵丘會奠定了足夠的人道主義的基礎。
五年前菏澤會盟,借用了二百五十年前葵丘會盟不準挖掘黃河的道義,延伸到不準屠城、不準殺俘之類的條約,似乎在道義上已經多少有了那麽點可能形成國聯的基礎。
但現實裡,適很明白,這一次弭兵會的呼籲,仍舊會和十余年前第三次弭兵會的呼籲一樣,成為泡影。
適要借此機會,將鄭國問題化為墨家獲得天下輿論支持、獲得楚王希望加入國聯保持鄭國這個緩衝國的支持。
弭兵的鬼話,適不是在說給諸侯聽,而是在說給天下的百姓聽,繼續為墨家爭取時間和民心。
對於楚國而言,宋和鄭,都是楚國的緩衝國。
但對墨家而言,宋是,鄭不是。
所以當宋國的局面已然不能扭轉的情況下,墨家如果保鄭獨立那是“大義”;而楚國保鄭獨立那是為了“己利”,鄭國的事楚國要比墨家上心的多。
這一次關於弭兵的呼籲,還是和十余年前那次一樣,楚國會想要加入而魏韓會極力否決。
只不過十余年前那一次,那是為了讓墨家上下徹底放棄“諸侯弭兵”的幻想,準備鬥爭。
而這一次,則是在為墨家爭取適預想估計的“五年”大亂時間:包括秦臣老君老必須發動的西河奪回戰和楚國的變法反噬政變。
天下大亂已經不可避免,除了一場將整個諸夏都卷入的戰爭已然沒有別的形式,春秋時代的滅國存祀一日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場跨越萬裡縱橫數國天下皆苦的大亂不是一個幻想的“國聯”可以解決的。
既然心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幻想,那麽要讓天下人相信墨家真的為這個幻想而思考過,適便不得不說的十分誘惑。
譬如建議各國削減軍隊,按照國力大小擁有配額的軍隊,不能超過條約規定數量以維持平衡。
譬如建議各國在關稅上統一,使得往來各國的商人商販在魏國交了稅就不必在楚國繳稅,這樣就能便利於民,使得泗上的手工業品可以使天下人都用得起。
譬如建議各國變革土地制度,允許各國的民眾自由往來遷徙,將各國貧困者組織起來開墾南海、淮北等大量的土地,使得天下民眾不再有饑寒之憂。
譬如建議各國成立聯合在一起的治水官,主持九州內的治水工作,所需費用由各國按照土地人口平攤。
譬如建議各國成立聯合在一起的聯軍,主要負責那些落後野蠻的周邊部族對於諸夏的先進於周邊的生產關系的襲擾和反動。
種種這些,聽起來十分美好,民眾十分喜歡,處處為民眾著想,但說的越好越不可能被貴族接受。
尤其是關稅、土地制度、治水、條約三軍種種這些,這是貴族和君主維系統治的基礎,怎麽可能會接受?
而偏偏,這種“幻想”在諸夏又有極強的傳統作為基礎。
周禮時代的國際法,可是明確規定了各國擁有士兵的數量的:天子多少個師、公爵侯爵多少個師、伯爵多少個師種種這些,這就是傳統力量的基礎,也算是儒家克己複禮的一種幻想,民眾們對此幻想是有所渴望的,也是有極多士人希望的。
現在適借用周禮的魔改,去天子而談諸侯,建議魏、楚、墨家、秦各自擁有十個師;而齊、燕、趙擁有六個師;周、越、巴、蜀、中山、宋、鄭、晉、衛等各自擁有四個師,從而達成諸夏的平衡,促使和平……
除此之外,南海地區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是為解決諸夏民眾饑困的重要地方,但卻有野蠻族群,在南海要駐扎三個師。
北方林胡野蠻落後,對民眾的財富和生產有很大威脅,故而包括魏之上郡,趙之高柳等再駐扎各國聯軍的十個師,駐扎在雲中。
為了防備各國可能的戰亂,維護真正的非攻和弭兵,九州各部按照土地和人口,共組成十個師的兵力,駐扎宋國,由天下人推選最有“非攻弭兵利天下之心”的賢人指揮,以期能夠製約各國不再戰爭,所需錢財由各國按照人口土地均分。
這種扎根於傳統的幻想,最能騙人,也最能讓世人覺得這是一個解決天下大亂的辦法,畢竟這種手段不是墨家自創的也不是舶來的,而是傳統的、有著廣泛幻想認可度的。
這個幻想五年前適不提,因為五年前真的有那麽一點可能在菏澤會盟上達成這樣的幻想,哪怕是一丁點的可能,適也不敢嘗試。
這個幻想今天適大談特談,因為今天這個幻想是真的一點變現的可能都沒有。
用最真誠的語氣,說著他最不相信可能的話,適在商丘的這一次演說,他確信很快就會在天下引來軒然大波。
他說的頭頭是道,比如駐扎在宋國的十個師的聯軍,天下人也會覺得這合情合理,得有兵力製約各國不要交戰,而且推選最有“弭兵非攻利天下之心”的人指揮,那顯而易見會是誰。
而四個允許擁有十個師的秦、墨、楚、魏,實際上魏楚有大梁之仇、魏秦有西河之怨、墨家更是魏國最為警覺的方向,這要是魏侯能夠答應,那真是有鬼了。
秦國其實此時按照適的這番謊言幻想理論,是沒資格有十個師的,因為國力還被中原各國認為是弱雞,但適給出的可以被接受的理由是秦需要敵西戎……
問題是西河的歸屬、大梁的歸屬……不談墨家如何,單談這兩個問題,這個國聯要是能夠成立、能夠靠嘴皮子談判就取得和平,那真可以算是魯陽公揮戈回日這樣的玄奇事了。
可是適這番“真誠”的話,卻引來了許多在商丘城中聽到這些話的人的支持。
甚至於有一些認為墨家的做法這幾年越發激進頗有微詞的士人,在聽完適的演說後,也淚眼朦朧地感歎道:“墨家果有利天下非攻弭兵之志,若能如此,天下定矣!”
“昔者仲尼奔走各國如喪家之犬,所為者何?無非複禮而定天下,奈何禮崩樂壞,天子無師便無可定諸侯之爭,墨家這麽做,實在是為天下大定在著想。”
更有人想到,之前就有傳聞宋國要在墨家的幫助下建立一支三萬人的常備軍,正好是四個師的兵力,看來墨家早有準備,是真的想要消弭天下的兵禍,再無戰爭。
眼見著民眾歡呼,適與戴琮道:“天下事,民為重,社稷次之,民眾所願所喜,當為執政者之所求。”
“天下萬民,所求所願者何?這是不能夠不思考的啊。若此事能定,天下安定,諸夏再無征戰之苦,實我墨家數萬同志心中所願。”
“今日宣言,可做定數,泗上使者已使各地,力求達成。我看宋地也該做些準備,以為第三次弭兵會做些準備才是。我墨家既為利天下,願出部分金銀糧米以作準備搭盟台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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