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簡單的道歉,卻如公輸班手中的刻刀。
將蘆花因為生氣而鼓起的腮雕的微凹;將她因為生氣而撅起的嘴雕的微翹;將她因為生氣而通紅的臉雕的微潤,也將一雙有些失望和憤怒的杏核雕成了月牙。
這些怒氣被簡單的致歉化解之後,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擔憂,生怕適多想些什麽。
她也大概能明白適在擔心什麽,但她始終將適作為自己夢中的那個完美的人。固然不喜歡別人說適不好,但如果適離她夢中的那個樣子差了些她也會不高興。
適歎了口氣,心說混入墨家,也就這樣了。
哪怕將來墨子回來後,發現某件事是行天下大義,然後說適你很有想法這件事你就去吧,到時候再用怕死推脫,隻怕也不用做什麽篡奪巨子之位的夢了。
墨家的那群人,雖然不曾見面,可也能想出來是什麽模樣。貪生怕死之輩,當他們的巨子可能很快就會被選下去。
略微考慮了一下,囑咐道:“之前為什麽不讓你去,你也明白為什麽。你要記住,就算去,隻救人,不談樂土,不談天志。這要答應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覺得你我都該是枚種子,將來要結出許多穗果的。”
蘆花臉上微紅,她聽懂了適的意思,卻忍不住想的有些多。
穗果可是有兩種啊,墨家的穗果,和人與人的穗果。
這種微羞一閃而過,也明白這件事為什麽適如此小心翼翼。
原因很簡單,適所說的樂土中,沒有士、沒有世襲封地貴族的位置。
“我知道了。”
“那就去吧。小心。”
再無多言,蘆花挎著孩子們編織的小花簍,裡面裝著一些簡單的木頭石頭做的用具,和幾枚粟米團子,第一次嘗試著離開村社去更遠更遠的地方。
半個月後,懸著一顆心的適等回了安然無恙的蘆花,聽著她說起來遠處的事。
更遠處的人也開始來到這裡,聽適講那些他一直在講的東西。
蘆花用青蒿救了附近一處小貴族封地上的圉奴,適回去後拜訪了這個人,請他出面幫忙將村社裡公共養的幾頭豬給騸了,公豬不騸味道腥臭,劁豬騸豬才有讓豬肉成為諸夏主要肉食的可能。
他也從這名圉奴手中,學到了不少養馬用的草藥,一一采摘分類,請教技巧。
算算日子,適終於安心,覺得墨子很快就要回來了。隻要墨子回來,收了自己做弟子,自己在宋國總不會擔心命賤如麻可以被隨意殺死了。
…………
更遠的地方。
那名被蘆花用青蒿救活的圉奴,正在給公子準備馬車,公子和友人要出去。
他當了二十年的圉奴了,附近幾十裡內他養馬的技術最好的。馬才生下來不久,他就能知道這馬將來長得好不好。
平日裡就住在馬廄當中,盛夏時節也會采摘一些馬用的草藥,身上總有一股草藥的淡淡香味。
憑著這一身的本事,公子和之前的主人對他都還算不錯,每年冬末時候都會賞賜他一些剩下的酒水,有時候還有一塊肉。
公子是個守禮君子,圉奴一直這樣認為。
包括自己得了重病,整日忽冷忽熱、冷起來如同掉入了冰窖、熱起來仿佛火燒的時候,公子也沒有將他趕走,還讓他住在馬廄中。
單是這份恩情,便是九死也難報了。
圉奴拿手摸了摸身邊棗紅馬身上的毛,讓這匹有些不太情願的駿馬安靜下來,
將馬車的挽具套上,看了一眼正在那裡和友人閑聊的公子。 公子名叫公孫澤。
公孫這個氏,此時很常見。有些類似於阿拉伯地區的賽義德,屬於一種稱謂,意思是祖上某人有爵位,但是自己是旁支不是嫡長子。
此時叫公孫某的,大部分都不是一家,而且一旦將來飛黃騰達便不再以公孫為氏。譬如商鞅,在魏國時是公孫鞅,稱其為公孫是說他有血統非是庶人,等將來封地於商,便是商鞅了。
公孫澤的家族算不得顯赫,但是祖上運氣不錯,每一次戰隊都站的正確。在宋國,戰隊是門大學問,站錯了很可能就會族死人滅。
當年宋景公生不出孩子,便過繼了個,立為公子啟為繼承人。結果宋景公剛死,公子德便弄死了親哥公子啟,成為了宋公。這一次政變中,公孫澤的祖先站在了公子德這邊。
之後,宋公手下的兩位封臣內戰,大司空獲勝,弄死了大宰,順便也把宋公驅逐。宋公逃亡的過程中,公孫澤的祖先還是跟在了宋公這邊,最終複位。
即便公孫澤這一支不是大宗,但到公孫澤這裡的時候,仍舊有士的身份。
公孫澤的父親善於經營,雖然隻是旁支,但是也有支配井田製下村社農奴的權力,以耕種公田的名義迫使那些村社農奴開墾新的土地,這些都是家中私產,無需繳納稅賦。
他們家的正式封名是下士,名義上管轄著一甸的土地。一旦打仗,他們家只需要履行下士的封建義務,提供一輛駟馬戰車、一百五十名徒卒即可。
但是他們家的私田數量,卻遠遠超過了一甸的數量,私田之上的農奴是不需要向國君履行封建義務的,也是不需要向國君納稅納賦的。
公孫澤的父親只在自己的私田上,征收八一的實物稅,但是在私田上的農夫不需要服國君的兵役,很多人逃亡至此,成為依附於他們的農民。
一些原本井田勞作的農奴,也因為需要繳納賦稅、年不足用等原因,會將家中的兒女做質,換一些錢或是粟米,這些為質的也就成為其名下的庶隸。
如今公孫澤的父親已卒,他也守孝完成,也已經行了冠禮,成為了一家之主。
從道德層面上講,公孫澤是個真正的君子,是個符合此時道德觀念的好人,甚至可以說他是宋國為數不多的守禮君子。
二十六歲的年紀,正是最美好的年華。八尺高的身軀,面如冠玉,肩寬臂長。
常年拉弓射箭的拇指粗大有力,絕非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士。
他幼時學儒,一直以君子作為自己人生的方向,雖然不敢說六藝精湛,但是六藝也都懂得一些。
身穿一件深色直裾,身側有玉,而且不止一塊,長長的一串。
這時候又沒有內褲,要是沒有玉壓著,很容易一陣風吹過露出不該露的東西,所以君子一定要佩玉。
既然是君子,言行舉止都需要守禮。
公孫澤身上的玉,是用熟牛皮串在一起的。
給他講禮的老師曾說過,他的脾氣太急,所以要用可以伸展的熟牛皮作為組綬。若是那些脾氣太慢的,一定要用弓弦作為組綬。君子要無時無刻不注意,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可以影響人的言行和氣質的。
所謂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
這一點上,公孫澤也做的極好,這是他學了三年才學會的禮儀。
君子走路的時候,不能走快了,一定要小碎步前行。
走的時候,左腿在前的時候,身子要前傾;右腿在前的時候,身子要後仰。走路的時候步伐不可太大,以免露出腿毛;如果沒有什麽特殊情況,不能不佩玉就出門,以免風吹屁屁涼;碎步一定要走的有節奏,這樣才能讓玉發出悅耳的聲響,以有宮商角徵羽之音。
據公孫澤的先生說,古時真正的君子,走起路來,身上的環佩叮當,是可以把百鳥引來的。
這一點公孫澤自覺自己很難學會,學了三年這才學會一個士如何走路,頓覺生知也無涯,暢想著古時君子,隻有欽佩之情。
他這一生,從來都踐行君子之道。當初行冠禮的時候,君子行冠禮一定要帶白鹿皮的帽子,以示可以征戰,奈何他在冠禮之前一直沒有狩到白鹿皮,由此引為人生第一憾事。
緩緩走到馬車前,看了一眼面色大好的圉奴,心下也是關心圉奴的病情,怎麽說也有這麽多年的情分。
但想到還有客人,此時若是和圉奴說話,便是怠慢了客人。況且一邊和客人說話,再和圉奴交談,這是無禮,會讓客人覺得自己與圉奴的地位相同, 這可大大不妥。
士家中並不能有禦手,雖說駕車是君子六藝之一,但平時君子是不駕車的,便由圉奴代替。
一路顛簸,公孫澤和友人說了幾句,就聽到遠處的田裡有人唱歌。
曲調很怪,應該都是些鄉間俚曲,他本也沒有在意。
可雖不在意,卻擋不住那些詞曲不斷地傳到他的耳中。
他學過《詩》,聽出來這俚曲,用的是《七月》的格局,按月來分,訴說各月生活。
《詩》不是隨便一個人能學的,如果沒有先生傳授,往往會不解其意。
比如《東門之池》,若是鄉間野人,定然以為這是男女之間互相思慕的淫曲,實則不然。
傳詩的先生曾講過,這看起來是淫曲,但既然是夫子修後的,必然思無邪,這是有寓意的。
這是陳國之風,是因為國君荒淫無道,所以國人便以此詩,隱喻其中。看上去,是君子思慕淑女,實際上是在勸國君要思慕賢人啊!
公孫澤深以為然,所以不準他土地之下的農夫男女唱一些俚曲,因為他們不懂其意。
如今好好的一首女服事乎內,男服事乎外,上以誠愛下,下以忠利上,上下其樂融融的《豳風七月》,被改成了這番模樣,心頭不禁大怒。
馬車顛簸,吱嘎有聲,卻怎麽也擋不住那些傳來的、曲調古怪的歌聲。
公孫澤心頭火起,伸手摸了一下束玉的牛韋,想著先生讓他以牛韋為組綬的寓意,強壓下火氣。
忍不住問道:“這俚詩,何人所作?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