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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第18章 仁智禮義論漂杵(上)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c,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T,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轉眼已是殷歷的八月,周歷的九月。

  村社內的人已經開始準備重新整理場院,為忙碌了一年的收獲做準備。

  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他們需要先把公田裡的糧食收獲,才能忙自己家的事,否則是要受懲罰的。

  那晚的魚湯過後,村社裡的人又喝了幾次魚湯,也被灌輸了更多的天志、天鬼之類的說法。

  適說,天地間萬物循環不變,所以人吃了糧食要拉屎,但糧食沒有屎也長不好。這就像是挖井一樣,挖井是為了取出水的地方,但沒有水的幾尺卻是不能少的;人種糧食是為了粟米,但沒有葉子也就沒有粟米;所以堆肥增產是符合天志的。

  村社間的人便趁著八月之前的農閑,挖了一個公用的大糞坑,將各家的草木灰都傾倒在上面。

  二十多戶湊在一起,買了八頭小豬仔,那些整天跟著適屁股後面的孩子們每天傍晚都要去割豬草、然後用祭祀用的大陶缸煮熟喂豬。

  這些豬就養在糞坑的上面,豬糞之類的會排入到坑中,坑前有公用的麻繩作為廁紙來回摩擦用以清潔。

  七月中,適帶著幾條魚回到了商丘,還有兩隻野兔,背了幾天的柴草。

  嫂子罵了他幾句不回家,但看到他被曬的黑黢黢的,還是心疼地給做了一頓好吃的。哥哥倒是沒說什麽,臨走的時候悄悄給了他十幾枚銅錢,卻不想臨走嫂子給包的粟米飯團裡也多出來兩枚。

  墨子還沒有從齊國回來,也不知道那裡的事到底怎麽樣了。

  但是宋國內部已經開始了內鬥,宋公當年是借楚國人的力量來壓製國內的強力封臣,如今一旦三晉強勢,國內的強力封臣肯定會借機施壓,逼得宋公不得不參加三晉主導的朝見天子活動。

  宋國被楚圍城的事,已經無可避免。宋公當年被封臣內亂逼得走投無路,要不是楚國人幫忙,這位子早被人篡奪了,如今卻要叛楚親晉,楚國不憤怒是不可能的。

  況且楚國如今咄咄逼人,深入中原,右翼的優勢極大,左翼的秦國暫時還是友邦,還有平頂山、駐馬店等地的長城和熊耳山為依靠,戰略上是左守右攻。

  宋國是楚國中原爭霸的重要支撐點,放棄宋國意味著右翼側面暴露。

  除非楚國徹底放棄榆關、大梁等中原土地全面戰略收縮,否則宋國必須親楚,不親就打的他親。

  而現在商丘卻還是其樂融融,沒有人為此做絲毫的準備。

  在適回商丘的這段時間,村社外發生了小規模的瘧疾,他一手教出來的蘆花學著用涼水絞青蒿汁的辦法,邊行醫邊傳播那些東西。

  這時候沒有酒精和乙醚,不能低溫萃取,但榨汁的辦法多少還是有用的。

  以治病救人等手段為主體;靠魚簍、堆肥等技巧為輔助;用適改寫為將來美好生活的《豳風七月》為傳唱讖言,以村社為中心,越來越多的人來聽講故事。

  每個月舉行的魚湯祭祀與祭祀後分食的儀式,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參加,這種可以營造的儀式感配合上食物的誘惑,發展的很是迅速。

  初期的儀式感很重要,適講的那些東西又都是些本來就有的詞匯,隻是被他篡改了含義。

  通過搞聚餐之類的儀式,來聯絡鄉裡感情、傳播思想的手段,本就是墨子的手段之一。

  《明鬼》曾說:今吾為祭祀也,非直注之汙壑而棄之也,上以交鬼之福,下以合歡聚眾,取親乎鄉裡。若鬼神有,則是得吾父母弟兄而食之也。則此豈非天下利事也哉?

  墨子的意思就是,有鬼也好,沒鬼也罷,我們搞祭祀,不是把東西都浪費了都扔了。而是在祭祀完成後,大家一起分食,吃了的時候墨者可以順便宣傳一下墨家的理念。

  有鬼呢,就算祭祀祖先了;沒鬼呢,大家都吃了也不浪費,還能合眾歡聚、增加村社的組織度。這是比重葬要好的,你把好東西都葬了,還不如拿出來讓活人吃了呢。

  再配合上《守城》篇中的什伍制度,墨子這樣搞祭祀的目的也就顯而易見了。

  適這個墨者是自稱的、偽造的,具體墨家怎麽搞祭祀他也不懂,祭祀是儒生的本職工作。

  按照自己的改動之後就成了不倫不類的模樣,開吃之前的拜祭無非三樣。

  天地,雖然無情,但卻給出了暖和的太陽、解渴的水、耕種的土、潤物的雨。

  天鬼,雖然已死,但將一切奉獻於世人。連同天鬼一起承受祭祀的,還有秉持天鬼通曉天志的諸人。取火的燧人氏、讓人繁衍戰勝野獸的伏羲女媧、嘗草的神農、建屋的有巢……

  祖先,雖然已死,但若是沒有他們茹毛飲血、刀耕火種,也不會有機會爭取第五重樂土。他們就是建房的根基、挖井的井壁、吃飽肚子的前三碗飯。

  在重鬼神且愚昧的鄉村,簡單的儀式感能夠讓更多人的參與其中。最開始可能一些人隻是被這種聚會魚湯之類的東西吸引,但逐漸這種儀式內蘊含的思想會比儀式本身更重要。

  說是祭鬼,實際上就是祭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祖先罷了。

  參加這種儀式的人,伴隨著青蒿治療瘧疾這種類似“施符水”的手段,越來越多。

  也就是這樣,適這種把天下大義整天掛在嘴邊但其實別有目的的野心家;和蘆花、六指這樣的真的信了要行天下大義、興利除弊死不旋踵的人,發生了一些小矛盾。

  適暫時不想招惹那些小貴族,不想把矛盾現在就引出來,墨子沒回來自己沒靠山,萬一搞出來一個誅少正卯這樣的事,自己哭都沒地方哭去。

  所以盡可能隻是在自治村社中傳播,不要進入貴族的封地之中接觸那些人。

  但是蘆花反問難道那些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嗎?難道墨者就要放棄那些人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怎麽能叫行天下大義呢?那地方有人得了病,你明明能去治,偏偏不準我去,這又算是什麽?

  一直信任適的蘆花,第一次和適發生了爭吵。那些整天被他教育的孩子們,也有些不解。

  晚飯的時候,蘆花冷著臉吃了幾口便要離開。

  葦勸道:“他做事自有打算,哪有錯的時候?你聽就是了。”

  蘆花把杓子重重一放,哼笑道:“是他整天說,凡是都有道理,墨者就該信義踐行。是他整天說,將來要選聖人,集眾意,凡有法度都要有解,行有依據。是他說,他是墨者以行義為寶,也是和我、和六指那群孩子們這樣說的,也是和你們這樣說的。我有什麽錯?有錯也是他有錯!”

  適低著頭也不說話,蘆花看似要離開,卻還在那站著,故意拿話戳著適的心。

  混入墨家做野心家,不容易。是真的很不容易,最難的地方就在於,如果認定了有什麽事是興利除弊行大義的,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去,不去就算不得墨者。

  混入其余任何一家,這種事都有轉圜的余地,可墨家在這種事上沒有轉圜的余地。

  這件事講不出可以讓這些人信服的道理,好容易培養出來的幾個親近者心中肯定會有解不開的疙瘩。

  適無可奈何地說道:“你不是沒聽過我給你講的少正卯的事。”

  蘆花冷笑道:“你還給我講過知行合一呢!如果你是少正卯,如果你講的是行義的手段,如果你知道要被分屍曝曬,你就不講了嗎?有一天你知道做什麽是對的,但這麽做要被殺頭,你就不做了嗎?”

  “真要有那麽一天,便陪你死了就是!你整日講千金小姐、七星龍淵,是你讓我們覺得做那樣的人是對的,是好的。你若是不想讓我們這麽做,又何必告訴我們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若是你不想讓我們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將來又何必立什麽規矩約法?到時候王上天子說是好的就好、說是壞的就壞,我們不需要知道,隻要照著做就是了。可是你讓我們知道,那樣是達不到樂土的!”

  夾帶著戰國初年的那種簡單的是非觀和勇氣,以及聽了適講了半年的義與不義,蘆花第一次帶著怒氣和適說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憎。

  之前的愛是新奇,新奇之後是崇拜,崇拜之後是同心意的暢快,而新奇與崇拜退去之後,卻又順不得心意,這股無名火終於發泄了出來。

  雖還不是憎,卻已有了幾分怒。

  適不是教主,隻是個引路人,所以可以有錯,所以可以被訓斥,所以可以被同路人評價他做的對還是不對。

  適也沒想過蘆花竟是這樣的脾氣,轉念一想也明白過來,自己之前做的都對,當然一切都好。就像是火山,不曾噴發之前,誰也不知道下面飽含著岩漿。

  門外的斜陽, 讓蘆花將影子籠罩在適的頭頂,越發顯得他有些渺小。

  他早就說自己是葉公好龍,現在看來也是一樣。

  他以為自己喜歡戰國時候的張揚、不屈、輕生死、重信義。

  實際上他才明白過來,自己不過是喜歡天下有這樣的人,從而自己不需要這樣。

  身影籠罩之下,適握緊了杓子,看著似乎有些失望的蘆花,想著那些渴望做一個他這樣行天下大義的孩子們,適苦笑了一聲。

  他以為自己影響了別人,卻忘了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自己又何嘗不被這些人影響呢?

  自己是白的,非要裝自己是墨者,周邊的人變黑後,難不成自己就會毫不受影響嗎?

  況且,若是將來墨子來這裡一問,問出來一個貪生怕死的人,那折騰這麽多都沒用了。

  既是要賭,那就得敢用命去博,小心些就是。

  狂笑一聲,心說去他媽的瞻前顧後吧,既然要混入墨家,怕死能被墨子看得上眼?

  這是個有些瘋狂的、為了證明自己勇敢拿刀子割自己腿上肉吃的時代,想來那墨家的孟勝,也得有這樣的人格魅力,否則聚不下那麽多的人。

  自己在這方面,差的太遠。不由內而外地偽裝,隻做表面,怕是不行。

  思及於此,悠然起身,衝著因為發怒、或是有些許傷心、一分瞧不上眼甚至輕視的蘆花舉起雙手,行了一記大禮,低頭道:“是我錯了。”

  然而,他卻沒想明白一件事。

  若一個人自內而外的偽裝,且偽裝了一輩子直到死,那他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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