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高孫子的爭論暫時告一段落。
隨後的三天,適一直在和高孫子談論一些他關於墨家所追求的“兼相愛、交相利”最終夢想的理解。
墨家內部禁止密談,也禁止搞秘密團體,有什麽問題都是公開的,包括內部的派系也是許可的。
所以之後三天兩個人的談話很多人在聽,也引發了許多人的思考。
墨子自認已經蒼老,存日無多。
墨家上下都清楚,禽滑厘也只是一個過渡,因為他的年紀算起來和墨子是亦師亦友。
墨子曾經最看重的公尚過早逝,那是唯一一個能夠在理論上和墨子心靈相交互有啟發的人。
在這個節點上,這一場擴大的聚會就難免讓人多想。
高孫子為首的那批自苦以極的人,算是墨家內部的理想主義者。
這部分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適,但是對於“兼相愛、交相利”的理想社會是不是可以一步達成的問題上有分歧。
這種分歧,是可以合作的。
與高孫子之間的爭論和說服,並非是適確信可以獲得高孫子為首的自苦以極一派支持的全部原因。
實際上,適給高孫子這一自苦以極的絕對純淨的派系,也帶來的希望。
如在沛縣的一些地方,因為原本井田製存在的集體勞動的殘余,部分授田製公田或是祿田農夫大跨越了一步。
詩經雲: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銅石時代的集體勞作和村社習慣,讓沛縣在清除掉了部分貴族之後,在一些祿田上直接實行了集體合作製的農業。
這和高孫子因為驅人事件而認為適不仁的情況其實差不多,所差的就是少了一個“經營者”,而是將集體合作的人共同視作經營者。
一方面有著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的集體勞作習慣殘余,一方面墨家提供了部分資本做支持,還有一些精通稼穡之學的墨者負責指導,看上去這可比多出來一個土地所有者的農莊要好的多。
畢竟,少了一種新型的蠹蟲做中間環節。
除了農業,沛縣還有部分工匠會自發組織的合作作坊,也省掉了出資者一方,因為墨家出面做支持,因而發展的也很不錯。
這是適給高孫子等人畫的大餅,也是高孫子等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適的主要原因,也是雙方的分歧可以調和的重要因素。
既然這樣可行,為什麽還需要再培養一批新的蠹蟲?直接推行不就得了?
適為了獲取他們的支持,從未反對過這種跨時代的辦法,而是說:此時時機未到,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擴大墨家的勢力,在得天下之後再走這一步。
至於到最後要不要走這一步,適並未明確表態,但在大方向上獲得了支持。
說服了高孫子,也就是說服了高孫子,不要那麽激進,要一步步來,走完這一步再想下一步。
因而,實際上適和高孫子之間的矛盾並未解決,只是押後到了很遙遠的、墨家得天下之後的未來。
但就現在而言,這種押後的團結,是有必要的。
能夠說服高孫子,也就是說服了自苦以極以利天下的那一派,結為此時的同盟,至於將來是不是真要走這一步……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只要墨子還在世一天,墨家內部就不會出現明火執仗的鬥爭。
但是墨子一旦去世,內部的一系列問題都會暴露出來,這是路線問題,這是將來怎麽走的問題。
在墨家商丘初次大聚改組之後,墨家內部的鬥爭就完全有別於貴族之間的權力鬥爭了。
貴族之間的權力鬥爭,沒有對錯,只有狗咬狗,今日政變明日弑君後日刺父殺兄,那就只是爭權奪利。
墨家內部的鬥爭,涉及到路線,涉及到對與錯。
一旦涉及到對和錯,就絕對不能和稀泥,也不可能再去做鄉願式的“好人”。
墨子在,這些鬥爭毫無意義,墨子完全可以憑借威望壓下去。
墨子若不在,這鬥爭就充滿意義,對與錯,必須要搏出一個勝負,才能夠讓墨家在將來走的更遠。
適明白墨家內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這個“非攻”,或者說在於“利天下”怎麽利的解釋。
此時的七悟害之中,魏越為首的一部分人,屬於是高孫子所言的那種“說的太多以至於自己人都信了”的那部分。
他們認為,墨家既然兼愛非攻,如今實力也已經足夠,完全可以讓墨家作為一個天下和平的穩固者。
墨家守城術如此高超,火藥之類的守城器械又在牛闌邑一戰中展示了驚人的效率,不如在晉楚之間活動。
幫著晉楚修築一系列的堡壘,讓進攻一方完全無法獲得優勢,從而獲得一個被迫的和平,以利於天下。
同時,魏越又認為,墨者應該大規模出仕。
現在各國都知道的墨家的手段,君王震動,不如趁此機會大舉出仕,從而影響到君王的決策,勸說君王非攻和平,從而不需要流太多的血,就能大利天下。
從某種程度上看,魏越的說法並無錯誤。
如果真的可以墨家大舉出仕,在晉楚邊境上修築一堆改良後的牛闌邑那樣的行牆堡,讓進攻方無可奈何,那麽這種恐怖的和平也真的可以出現,並非不可能。
魏越的想法就是,這種和平之後,大規模推廣墨家的技術,同時控制各國的官吏,使墨者可以不需要血火就達成利天下的目的。
如果墨家可以依靠天志、技術、學問,壟斷各國的官吏,幫著各國完成變法,依靠修築各國長城和邊境堡壘,形成一種進攻方得不償失且容易陷入危險的環境,那麽這樣天下安定也是達成的,而且比起墨家現在要做的,既少流了許多血,速度也更快,難度也更低。
並非是魏越不是個合格的墨者,只能說他的想法和適完全依靠墨者安定天下的想法有分歧。
這種分歧並非是此時才出現的,而是源於墨子年輕時候的一些想法。
在沛縣經營、商丘大戰之前,墨子也只是構想了一個“人人平等”、“選賢為任”、“非攻兼愛”、“交相得利”的完美天下。
這個天下怎麽達到?
具體的制度又是如何?
墨子還並未形成完善的體系,傳授弟子的時候也就不可避免的帶上了這些想法。
二十余年前,子墨子遊,魏越曰:“既得見四方之君,子則將先語?”子墨子曰:“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憙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攻。故曰:擇務而從事焉。”
而現在,局面不同,這些想法就完全不切實際了。
若是現在,應該是子墨子遊,問適曰:“既得見四方之君,汝則將何意?”適對曰:“凡入國,必察其政務。國家昏亂,君必不義,攻之廢之;國家貧弱,君必不義,攻之廢之;國家憙音湛湎,君必不義,攻之廢之;國家務奪侵凌,君必不義,攻之廢之……”
這兩種分歧產生的原因,就在於墨家改組之後,在泗水流域發展的極好,讓墨子看到了適選的這條路是可行的,而且是完全可以大利天下的。
但這個分歧早已產生,並且在幾年前商丘一戰之後,變的激化。
商丘一戰後,墨家為了佔據道德的製高點,適為了讓墨家內部一些心存幻想的人徹底絕望,搞了一個最終成為笑話的弭兵會盟。
弭兵會盟的結果夭折,一部分人對於王公貴族徹底絕望,這是適所盼望的。
但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種弭兵會盟可以繼續搞下去,商丘之戰的弭兵會夭折,在於墨家沒有盡全力。
牛闌邑一戰之後,局面更是讓很多墨者認為:既然墨者守城這麽強,火藥和行牆堡可以讓攻城一方無可奈何,只要在晉楚邊境修築許多的行牆堡,那麽弭兵會還是可以成功的。
墨家的精力,應該放在這件事上,在中原付出更大的努力,促成天下的無奈和平。
另一方面,商丘一戰後,宣義部在巨城大邑大肆宣揚墨家的道義, 尤其是期待天下和平弭兵的想法,吸引了很多人。
這是適為了吸引更多的“同路人”了解墨家,加入墨家。
但是,在宣傳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出了問題。
適不可能作死,直接說“墨家符合鐵器牛耕火藥時代的制度都已經定好了,來吧,來沛縣加入墨家,搞掉諸侯,乾掉天子,建立樂土……”
這麽說,只怕墨家現在就完蛋了。
所以,他只能大肆宣揚商丘一戰,墨家為了利天下、為了天下弭兵,以此吸引那些有志於利天下的市井遊士遊俠,擴充墨家的實力。
問題就在於,這麽說的結果,就是內部很多人也相信了,也認為大有道理,也認為可以和諸侯貴族合作,快點達成天下弭兵的成果。
而商丘之戰後,湧入沛縣的眾多遊士,也讓墨家內部不少人看到了希望:這樣的路線,會吸引更多的天下賢才加入,墨家也可以擴張的更快,也就能夠更快利於天下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