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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第152章 男兒合當沙場死
雞洛山位於縣城西南的兩條河流交匯處,山高林盛,鬱鬱蔥蔥,每逢春夏,當地人拖兒帶女,常來此山踏青賞花。

 除過雞洛山,中牟城北還有座牟山,相傳是曹操和袁紹對峙官渡時堆積而成,和雞洛山成南北對峙之勢,俯瞰著偌大的華北平原。

 樓彌加站在雞洛山頂,衣不解甲,身杆筆直,任由暴雨順頭而下。幾道閃電猙獰的劃破長空,可以看到半山腰綿延到山背後,密密麻麻的藏著兩千騎兵,全都黑衣黑甲,屹立不動,透著無比震懾的精銳之氣。

 時間慢慢的推進,到了晚上戌時,下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暴雨終於停下來,又等了大概兩刻鍾左右,身邊的副將突然用壓抑的聲音興奮的喊道:“軍主,看,北邊有火光!”

 白天的時候,李衝見大勢已去,準備從蘆莊撤退之前,先行派斥候快馬趕回中牟報信,元沐蘭料定徐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命樓彌加往雞洛山埋伏,讓他只要看到北方火起,馬上發動進攻。

 黑夜裡無法辨明方位,更無法準確的尋找敵人的位置,所以火光成為敵我雙方的指引和標記。

 樓彌加霍然轉身,盔甲揚起的水線把低矮濃密的草叢打的起伏不定,剛毅的臉上滿是蕭殺,道:

 “上馬!”

 大雨過後,滿地泥濘,行軍速度不快,但騎兵的機動能力仍然優於步兵,只是差距不再像平時那麽遙不可及。

 行至半途,忽然聽到震天響的喊殺聲,道路右邊的樹林裡衝出大批楚軍部曲,強勁的箭矢如飛煌而至,一時竟不知有多少人。

 黑暗之中驟逢強敵,根本無法組織有效的抵抗,樓彌加急忙勒馬後撤,麾下眾將也沒了鬥志,丟盔棄甲,紛紛掉頭逃竄。

 齊嘯率眾銜尾追殺三裡多地,周遭猛的亮起無數火把,穆梵騎著駿馬,當先走出,笑道:“敵將何人,還不下馬請降?”

 齊嘯心知中計,他一邊下令收束因為追擊而變得有些散亂的鋒線,一邊細觀那些火把,只見少數火點飄忽不定,大半穩在原地,應該是敵人兵力不足,故布疑陣,想要嚇退他。

 眾所周知,逃跑中的敵人就是任人宰割的豬羊,一旦在追擊中被徹底擊潰,說不定全軍要葬送此地。

 全軍葬送還是其一,其二,若阻擋不住雞洛山之敵,讓他們對明敬的側翼發起突襲,前軍兩萬人和裴叔夜、屠元的兩萬後軍都將陷入極大的危險當中。

 兵敗如山,與其因為撤退喪失主動,還不如原地結陣以守,只要挨到天明,支援一到,尚可扭轉戰局!

 “列——陣!”

 鼓聲響徹寒夜,七下,各自歸伍,十一下,圓陣立成,十五下,楓槍如林,刀盾成牆,弓弩仰起,三千人發出視死如歸的怒吼:“戰!”

 穆梵的坐騎身經百戰,可也在這匯聚了人心和戰意的吼聲裡後退了兩步,他再看身旁眾人,無不駭然,誰也沒想到剛才還紛亂的楚軍竟然能夠在數息之間重新列陣,並且煥發出的鬥志如此的澎湃和洶湧。

 這依賴於楚軍精良的訓練和嚴明的軍法,就算在追擊的過程裡也保持著基本的伍和什的編制不亂,一旦需要緊急集合,不必去找隸屬的屯長和百將,只需就近往軍銜更高的主官處靠攏即可,列陣的效率得到了大大提高,而有了陣勢為依托,士氣不會受到影響,戰鬥力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得到保證。

 “困獸猶鬥,不知死活!”穆梵冷冷的道,心裡卻對元沐蘭佩服之極,所謂神謨遠算,莫過於此了。

 自得知蘆莊大敗開始,元沐蘭在短短的時間內做出的決策,幾乎料準了敵人的每一步動作,仿佛最厲害的弈棋大師,埋子做局,伏線千裡,終於將楚軍引入了甕中。

 蘆莊的恥辱,今夜將以鮮血洗之!

 穆梵拔出腰刀,身先士卒,厲聲道:“大鮮卑山的勇士們,今夜,用你們的刀和箭,讓徐佑知道什麽叫敗陣之痛!殺!”

 等如潮水般源源不絕的魏軍兵卒從四面合圍過來,齊嘯赫然色變,這才明白自己又是棋差一招:

 對方故意用火把的疑點誘使他選擇留下來死戰,怕的是他當機立斷後撤而走,那樣就無法進行合圍。

 實際上,魏軍的兵力遠遠超過他之前的預估。

 元沐蘭想要吃掉的,並不是明敬的追兵,而是他的這支伏兵!

 在距離雞洛山正北二十多裡、距離中牟縣城正西十多裡的地方,是聲名遐邇的圃田澤。圃田澤為天下九澤之一,春秋以前面積很大,東西四十余裡,南北二百余裡,然而自戰國魏惠王引黃河水入澤,又掘鴻溝下注潁水後,澤面逐漸縮小,到了如今,泥沙淤積嚴重,水位下降,湖中間隴起許多大大小小的沙岡,把圃田澤分成了二十四個小湖泊,大漸,小漸,大灰,小灰,義魯,練秋,大白楊,小白楊,散哧,禺中,羊圈,大鵠,小鵠,龍澤,蜜羅,大哀,小哀,大長,小長,大縮,小縮,伯丘,大蓋,牛眼等,津流徑通,淵潭相接,水盛則北注,渠溢則南播,是調節當地水利的重要樞紐。

 明敬的前軍就是在圃田澤遇到了李衝和宴荔石,這兩人撤離蘆莊後沒有直接逃回中牟,而是和元沐蘭派來的援兵會合後,選擇右靠圃田澤擺開了陣勢,準備於此地再戰。

 李衝望著楚軍逐漸的接近,在馬背上對晏荔石抱拳,笑道:“殿下命我等務必拖住明敬一個時辰,可其兵力數倍於我,又挾新勝之威,士氣昂揚,此戰,或許無法活著回中牟,就此和將軍別過!”

 晏荔石放聲大笑,手中長槊橫架馬背,顧盼間說不盡的豪氣,道:“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馬革裹屍對我輩不過尋常事,幽冥路遠,當與君同行!”

 “壯哉!”

 李衝猛夾馬腹,拔刀斜指,目光變得堅毅而凶狠,道:“我率五千人擋住明敬的正面進攻,右翼有圃田澤,楚軍無法迂回,左翼就拜托將軍了!”

 “我死之前,保你左翼無憂!”

 晏荔石掉轉馬頭,長槊揮舞,道:“柔玄軍,跟我來!”他是柔玄鎮的鎮都大將,所部柔玄軍又號稱陷陣軍,在六鎮兵裡最是悍不畏死,蘆莊之戰尚未來得及上戰場就因大雨而撤離,現在雲收雨住,滿天繁星,正是一展身手的時候!

 雙方很快遭遇,二話不說,兵鋒狠狠的撞到一起,各自拚命奮戰。失去了大半機動性的六鎮兵下了馬,仍舊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強軍,四倍的兵力懸殊,卻能牢牢的堅守陣地,死戰不退。

 見久攻不下,又憂慮齊嘯那邊的戰況,裴叔夜來見明敬,對當前的局勢提出自己的看法:元沐蘭應該是以李衝、宴荔石部阻擊明敬和裴、屠二人的追兵,然後集中絕對優勢兵力前去圍殲齊嘯部,否則的話,李、宴等人完全可以退回中牟防守,沒必要在圃田澤以弱勢兵力冒險決戰。

 明敬其實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按說現在齊嘯應該出現,可人蹤不見,顯然陷入了苦戰。苦戰的原因還不明確,但裴叔夜跟隨葉珉參加過洛陽大戰,言聽身教,見識和嗅覺都在水準之上,他的看法,至關重要。

 “若真的是元沐蘭的詭計,敢問裴將軍可有破敵良策?”

 像這樣發生在夜間的戰鬥,溝通不暢,敵情難辨,全靠指揮者的智慧、判斷和臨機應變的能力,雙方其實都在弄險。

 若明、裴、屠三人先擊敗李、晏,然後南下救援齊嘯,則元沐蘭的戰術意圖無法完成,只能黯然退回中牟;若是元沐蘭先殲滅齊嘯,再率兵北上,則明、裴、屠就成了碾板上的豬羊,楚軍將會經歷西征以來最大的一次慘敗。

 這是賭博,但不可否認,元沐蘭贏在先手和主動,贏面更大。

 因此,裴叔夜決定險中行險,由他親自率領八百死士,從南北兩線的戰場中間悄然穿過,直取中牟!

 他的依據,魏軍兵力不足,分兵八千於圃田澤,元沐蘭手裡最多還有三萬人,按照她一貫愛用奇兵的心性,若要確保盡快吃下齊嘯部,很有可能傾巢而出,聚殲齊嘯後,就可借山崩之勢,再北上吃掉明敬等人。

 胃口很大,謀局很妙,成功的概率也很高,但是,這也說明,中牟將變成一座空城!

 明敬沒有猶豫太久,現在分兵去救齊嘯只是添油戰術,杯水車薪,於事無補,反而會中了元沐蘭圍點打援的陷阱,而回頭向徐佑請援也來不及了,還不如讓裴叔夜冒一次險。

 成了,意義重大,戰果顯著;不成,眼前的戰局再壞也壞不到哪去!

 “只是,若中牟並非空城,裴將軍的處境會十分危險……”

 裴叔夜笑了笑,翻身上馬,道:“明兄,虎鈐堂的第一堂課,山長就告訴我們,若要天下求治,則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我若死了,家裡老娘自有大將軍府照料,等到驅逐索虜,複我河山的那日,別忘了在我墳前倒杯酒,兄弟死而無憾!”

 明敬抬起右手,莊而重之的行了軍禮,道:“今夜之後,你老娘就是我老娘,你回不來,我去晨昏請安,替你盡孝!”

 裴叔夜同樣回了軍禮,辭別而去,慨然道:“身赴黃泉台,骨肉為血泥,男兒合當沙場死,青山無處不可埋……”

 雞洛山附近已經是屍橫遍野,雖然齊嘯的排兵布陣並無漏洞,前後守得如銅牆鐵壁,元象弓和萬鈞弩等利器也給魏軍造成了特別大的殺傷,穆梵因此吃盡苦頭。

 可當帶著鬼臉面具的元沐蘭出現在戰場,五百名黑袍赤甲的近衛都組成鋒矢陣,她一馬當先,錦瑟翻飛,殺人如芥,魏軍從上到下仿佛神魔附體,隨著公主殿下英姿颯爽的身影,嗷嗷叫著猛然衝破了楚軍的防線。

 ……

 明敬派人向後方的徐佑通報軍情,和屠元合兵一處,瘋了似的發起進攻。裴叔夜則率八百人從後方脫離戰場,然後悄然穿過中間那片廣袤的密林,出現在中牟城下。

 果不其然,城內只有數百老卒,裴叔夜奮勇先登,一鼓而下。他孤軍深入,不敢久留,乾脆放了一把火,燒了魏軍辛辛苦苦儲存的數千石糧草和大量軍資。

 熊熊升騰的火光照亮了中牟方圓數十裡的夜空現異樣的是正被圍攻的李衝部,不知是誰喊道:“中……中牟起火了……”

 眾將士紛紛回頭觀望,恐慌情緒迅速蔓延。明敬抓住機會,指揮各軍全力壓上,同時監軍司的人熟練的喊起“中牟已克,糧草盡焚。放下武器,投降不殺”的口號,魏軍軍心渙散,再無鬥志,任憑李衝如何彈壓,也回天乏力,旋即崩盤。

 兵敗如山倒,八千魏軍死傷六千多人,連龍威中郎將李衝也被明敬俘虜,其中大半是被楚軍逼進了圃田澤,落水後被殺被俘。

 柔玄鎮不愧陷陣軍之稱,宴荔石在部曲的拚死護衛下僥幸逃離,他不敢回中牟,沿途收攏殘兵,掉頭尋元沐蘭去了。

 明敬此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南下救援齊嘯,和元沐蘭的主力交戰。只是剛剛經過一場廝殺,將士們疲憊不堪,他手裡的兵力又不佔優勢,此時和元沐蘭交手,不僅勝算不大,很可能招致大敗;二是迅速東進,支援裴叔夜,佔據中牟,截斷元沐蘭的退路,等徐佑大軍一到,就可前後合圍,立此不世之功。

 智力中上者,都知道該如何抉擇,但問題在於,齊嘯不僅是明敬的舊主,而且對明敬有大恩,此時能救他的只有自己,若棄之不顧,日後如何有面目立於天地?

 可是……

 明敬狠狠一刀劈在空處,面目因為痛苦而變得有些扭曲,他舉目四顧,燃燒的塵煙,東倒西歪的屍體,鮮血染紅的土地和部曲們堅毅的臉龐,終於下定決心,遣一校尉押送俘虜回蘆莊報捷,由他和屠元率余部,拋卻所有輜重和甲胄,隻帶刀槍和弓弩,全速前進,務必趕在元沐蘭回師之前抵達中牟。

 齊嘯正面臨山窮水盡的局面,所部三千人幾乎死傷殆盡,僅剩四百多人,被壓縮在咫尺方圓之間,他們用巨盾組成圓陣,上千支楓槍架起,縱橫交錯,好似一個鐵甲刺蝟,讓人無法下口,魏軍發起數次攻擊,在巨盾外留下數百具屍體,竟一時攻之不下。

 一般來說,部曲死傷超過三成,很大幾率就會崩潰,可齊嘯的戰損已到了七成,仍然死戰不降,看不到任何崩潰的跡象。

 元沐蘭目光冷冽,聲音清幽,道:“楚人之頑強,遠勝百余年來我鮮卑人遇到的任何一個對手。這樣的對手值得尊重,也必須引起足夠的警惕!”

 身旁的穆梵略帶譏嘲的道:“真該讓平城的那些大人們來這裡瞧瞧,楚人究竟是不是他們口裡和豬羊無異的島夷……”

 他前次丟了豫州,頗為狼狽,招致平城有不少批評和指責的聲音,若非元沐蘭賞識,數年之內,基本沒可能再次帶兵。這會見六鎮精銳尚且打的這般艱難,心裡竟有幾分變 態的快 感。

 這時,武川鎮的猛將鮑力伐出陣,此人身高九尺,力大無窮,善使鐵骨朵,戰場上掃出去就是一大片死傷,直接衝到了盾陣前,掄起鐵骨朵,重重的砸了過去。

 咚!

 巨盾搖晃,裡面撐盾的兵卒被生生震死了兩人,又是兩人死命的堵住,數支楓槍從盾漏口刺向他的腰腹,鮑力伐怒目圓睜,不躲不避,蒲扇大小的手掌張開,抓住槍頭,鐵骨朵一砸,全給砸成了兩截,然後揉肩撞去。

 咚!

 盾陣散開,圍攻的魏軍歡呼聲大振,剛準備一擁而上,一支箭矢突然射來,穿過鮑力伐的左眼,透腦後而出!

 齊嘯放下元象弓,臉上是視死如歸的平靜,他身陷重圍,無力反攻,但多拖一刻,就能為明敬爭取更多的時間。

 鮑力伐的死,讓魏軍的攻勢為之一挫,楚軍趁機把盾陣重新豎起,眼見再這樣下去耗時彌久,元沐蘭秀美微蹙,輕夾馬腹,在眾多將領的驚呼聲中,如閃電般衝出,距離十數丈時縱身而起,足尖輕點馬鞍,身姿如鳳舞九天,錦瑟槍流淌著淡金色的光芒,無聲無息的刺中了巨盾。

 盾碎!

 同時七八人倒飛陣內,又撞翻了二十多人,無不仰天噴血,筋骨寸斷,再也爬不起來。

 一槍之威,驚天動地!

 元沐蘭並不停留,再次縱身而起,直撲齊嘯,身後的魏軍也反應過來,從打開的缺口潮水般湧入。

 白刃交錯,沒人慘叫,也沒人後退,殺紅了眼的雙方只看到敵人的喉嚨和胸膛,狠狠的用手裡的武器插進去,往前,往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幾乎沒受到有效的阻攔,元沐蘭接近齊嘯,而齊嘯的旁邊還有二十名近衛,可面對元沐蘭時,隻感覺孤身一人,他猛然咬牙,長刀破空,激蕩的刀風發出蜂鳴似的顫聲,劈向錦瑟槍的槍尖。

 錦瑟消失!

 下一秒化作五十條絲線,銀蛇漫天,當頭罩住全身。齊嘯這刀劈在空處,無法泄力,胸腹間氣機逆轉,難受之極,噗的吐口鮮血,拚盡全身修為,刀光乍起,如封似閉,叮叮當當的金鐵之聲不絕於耳,瞬息的時間,刀槍交擊了整整五十下。

 聲滅光斂!

 元沐蘭站在身前尺許,錦瑟槍指著齊嘯的喉嚨,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滲出血汙,不成人樣,神色依舊平靜,淡淡的道:“殺了我吧!”

 戰鬥已接近尾聲,楚軍尚能站立的僅有二三十人,也人人帶傷,其余全部壯烈,他們站在齊嘯左近,毫無懼意,顯然抱著必死之心。

 元沐蘭溫聲道:“齊將軍,貴部用無畏和驍勇捍衛了楚人的榮耀,你若肯投降,我主自不會吝嗇賞賜,而你身後的這些勇士,我也可承諾,放他們安然離去!”

 齊嘯笑道:“承蒙公主看重,不過,我是漢人,過不慣你們胡人茹毛飲血的日子,勸降就不必了,我和我的弟兄們從來都不知道死字該怎麽寫……”

 話音未落,突然雙目睜大,眺望遠處,露出震驚的神色,元沐蘭跟著回頭,看到中牟的大火,正把那夜空燒成了血一樣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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