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有幾支胡汝特製的白羽羽箭,幾件從無人動過的單衣,余下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雜物。心中已有計較,我移到廂門邊,確認無人注意此處,回身迅速將所需之物扔下車去,自己也躍下馬車。
將馬匹與車廂之間的套繩解開,小心翼翼的再次觀察一遭,卻驚覺宗政煦的目光似落將過來,忙蹲下身子,隻祈禱他未發現異常。
雖方才打眼望去倒下的都是泛夜兵士,但桓恪他們定也支撐不了多久。當下手上加快動作,將衣衫撕成細長布條,尋到幾塊適宜石塊纏結上布條一端,另一端則系緊在羽箭箭尖處。
掂了掂重量,深深吸氣,我躲到馬車隱處站起,顧不得石塊磨痛手心,緩緩舉起羽箭。戰場距我不遠,若想從此處將箭擲過去,加上石塊重量,應有六七重把握引起外圍泛夜兵士的注意。此時境況,他們也應無暇細看個中蹊蹺。
默默給自己打氣,我緊咬下唇,將手臂揚到極限,猛地將箭向那邊扔過去。第一支箭落得有些遠,第二第三支好運氣的近了不少,準備投擲的最後一支箭終於落入外圍人群中,甚至擊中一人胳膊。
注意到幾支羽箭的泛夜兵士顯然愣了愣神,反應過來這羽箭乃是胡汝所製後立即叫喊:“不好,胡汝有埋伏!”
正在拚殺的桓恪、再遠些觀戰的宗政煦,還有其他所有人全部愣了一瞬。就是現在!我拿起留下的最後一支箭,輕聲對身前大馬道了聲歉,揚手將箭刺進馬身。黑馬吃痛,揚蹄嘶鳴,失了馬車套索束縛,直直衝向人群。原本正圍攻桓恪等的泛夜兵士立時混亂,當下便四散逃開。
桓恪也是一驚,看清那匹馬後猛然轉向馬車這邊,衝鑄豐等吼了聲頂住,急切疾速掃開前面障礙衝過來。
“桓恪!”眼見他要躍上車廂,我忙現身喚他,他微怔轉身,旋即箭步而來,一把扶住我肩膀:“你沒事吧!傷到哪裡了麽?”
我搖頭,安撫一笑,將方才之事解釋一遍,偏頭望見廝殺又起,語速不由加快:“現在來不及細說。你快點劫持我,借此迫使宗政煦退兵。”
“劫持你?”桓恪先疑,轉而反應過來堅決否定:“不行!刀劍無眼,萬一真的傷到又該如何?且宗政煦既已出爾反爾,你以自身要挾便能保證他定會聽話嗎?到時騎虎難下,豈非就一定要……”
“鑄豐他們就要撐不住了!”我也著急拽住他衣袖,“我既然是宗政煦棋局中不可或缺的一枚棋,他至少不會現在就廢棄我。又倘若他當真不受脅迫……”
趁桓恪轉頭去看戰況的空當,我一旋身鑽到他臂彎之中,一把握住他握劍之手,借力將劍橫到自己頸前:“那我也會用這條命,向他討個說法。”
桓恪猝不及防間被我得手,忙要將劍拿開,我卻死死摁住他的手。劍刃離的極近,桓恪怕與我再爭會傷到我,無奈卸了力道。其實相距泛夜之人尚有些距離,只是既然演戲就要做足全套,方顯我對宗政煦這一番“誠意”。
離得較近的人已注意到我們這邊,俱大驚失色不敢再動。原還指望他們叫出聲,卻又得我自己費力了。示意桓恪向前走,我清了清嗓子揚聲:“都給本帝姬住手!”
原本喧鬧的人群如浪潮一般漸漸靜下來,所有人轉向我與桓恪,手中刀劍走勢俱是停滯。宗政煦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向這邊走來,神情難辨,步子卻不急不躁。
掠過仍在對峙的鑄豐四人與泛夜兵士,宗政煦直直走到我們面前,相聚十步之遠,彼此不願再近一步。
“伶月帝姬這是何意?”他徐徐開口,不知何故,這六字仿佛在空中飄蕩許久才傳入我耳間。
“大鴻臚謀略過人,伶月何意難道不知?”
我仍牢牢將手覆在桓恪手上,他沉默不言,宗政煦也不答話,我便即時提高聲音,讓所有人聽見:“本帝姬已被劫持,泛夜眾人還不立即撤兵?莫不是想令本帝姬身首異處?”
泛夜兵士們俱不安起來,然而也只是小幅度的挪了挪,無宗政煦號令,並不敢有大動作。
“伶月帝姬何苦?”宗政煦面色仍舊,連眼睛都未眨一下:“煦不過是要留下胡汝一名弟兄,隨後便會讓伶月帝姬與平州王安然無恙的離開。伶月帝姬何必……你!”
我們對話聲音只是我三人能夠聽見,宗政煦身後眾人已開始躁動。時間越久越會令人生疑,我狠心決下,手上猛然發力,劍刃順勢劃破皮膚,能感到鮮血瞬間流下。
桓恪雖時時戒備,但又要分心注意戰場情勢,對我猝然之舉也隻來得及略微收勢,在我耳邊低呼一聲。宗政煦同樣措手不及,沒忍住驚呼出聲,霎時間所有目光都被引來。
比心中預備的還要疼,我死死咬住下唇,顧不得齒間也泛起血腥,手上力度不減,唇間擠出“退兵”兩字。
宗政煦眼神驟變,狠戾憤恨不解擔憂,不知哪種情緒為上,竟頗有些激動不平:“他們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他們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兵卒!今日我要殺一人,你以自己一命相抵;日後我若要千萬人性命,你又如何等同逼迫?!”
“若今日伶月命喪於此,”我面色定然慘白,頸項劇痛,還有心分神嘲笑自己嬌弱,“便全拜大鴻臚不肯撤兵一意孤行所賜。縱使因宗政丞相,皇上不敢對公子如何懲戒,涼鴻也定不會放過公子。到時一邊是已唾手可得的泛夜天下,一邊是不甚親密的兒子,公子認為,丞相會選擇哪一方呢?”
宗政煦斷未料到我會如此說,臉色頃刻煞白。他隻道我是心軟欲救鑄豐等,卻未想到我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若我身死,宗政煦自然難辭其咎,為向涼鴻表態,他這大鴻臚的位置必定保不住。泛夜真正的掌權人是誰明眼人一望便知,宗政煦又是有力助力,蕭紂斷不會放過這一良機,定會向孟登要宗政煦性命。宗政庚付若不應便是得罪涼鴻,日後若要篡位定會舉步維艱。依宗政庚付心狠手辣程度,舍子保權幾乎毫無懸念。
“如此一來,公子便殺不了臆想中的千萬之人,伶月也自然不需以身犯險。”
我並非不狠,更非菩薩心腸,有時甚至能稱一句何其毒也,如今日此計,倘我身死,宗政煦同樣不得活。此舉抉擇做出毫不費力,我全未考慮顧忌他將如何看我,今日過後我們會否彼此恨毒一生。那絲縷僅存於我與宗政煦間的希冀,那毫末僅存的可能,終是因我此刻的心如蛇蠍斷的乾乾淨淨,永世不複。
尋尋覓覓至今,我本以為自己未負初心,卻終是走到如今這清戚一步。最難將息之時,莫說三杯兩盞淡酒,只怕舉世間無一物可敵晚來風急。鴻雁過,正傷心,諳盡秋思離愁恨,舊時相識卻不識;意闌珊,獨自莫,流水落花春去也,別時容易見時難。
本以為宗政煦於我隻應了那句“自古多情空余恨”,卻未曾想,時至今日,我之於他也可道一聲,“無情反被多情惱”。
宗政煦滿面陰鬱,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青筋暴露。桓恪在我身後微微向前些許,使我能靠在他身上。良久無人言語,我轉了目光不再與宗政煦對視,去望那些士兵,無論泛夜胡汝:“公子欲謀大事,難免對凡人不屑一顧。 然而人命危淺,俱是天予,誰都無權奪走。伶月不怕有人為己而死,只怕有人因己枉死。伶月言盡至此,請大鴻臚,”我抬起左手攥住劍尖,用了狠力向內壓折,血彌漫開來,我強忍住那陣暈眩,不顧桓恪阻攔,看著宗政煦眼眸黯若夜海,“退兵。”
視線交錯纏綿間,愛恨情仇天地寂滅。宗政煦雖仍貌似不動如山,可我知道,他在顫抖。血腥氣愈重,我逐漸脫力,強撐著不昏倒,倔強的與他對視。又是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卻嗓音暗啞,不掩低落:“總有一日……你會知道……”
他不再看我,闔上雙目:“人命,是這世上最輕賤的東西。而今日我的妥協……”
他轉身離開,走的極為緩慢,卻在邁出第五步的同時大吼,悵然不甘隨之發泄,山川共震,久久回蕩。這兩字極簡極沉,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擊,有錐心之痛,致命之傷:
“退兵!——”
眼前終於全然黑暗,我不再抵抗頸部痛楚入骨,不再倔強執拗,任憑前方那人身影漸變模糊虛無,眼角唇邊俱是苦澀,軟軟倒下,被桓恪穩穩接入懷中。
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宗政煦決絕而毫無遲疑的漸遠的身影,桓恪焦急而隱忍莫測的無聲的眼神,還有遠處高木山林中豔紅勝血的楓葉,隨風而逝,像極血淚飄灑,不知墜落何處,腐爛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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