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宣事殿竟被四人迫出緊張窒息之感。我與桓恪並肩立在階下,垂頭行禮;身著明黃盤領右衽龍袍,胡汝皇帝桓鈞烈穩坐龍椅之上;另有一人立在桓鈞烈身側,身著紫袍,上徑五寸獨科花,佩金魚袋,雙目犀利,卻是桓評無疑。
良久,桓鈞烈才笑著開口,貌似友善無害:“伶月帝姬快請起。伶月帝姬風塵仆仆而來必是勞累,怎還行此大禮,叫孤好生不安。伶月帝姬一路前來可還順利?”
他未免桓恪之禮,因此桓恪仍舊低頭靜候。
我瞥了眼搬來的椅凳,仰頭看向桓鈞烈:“托皇上鴻福,伶月才能安然無恙來至胡汝。禮數上,皇上乃一國之君,又是平州王兄長,縱不提平州王於伶月有恩,伶月向國君行禮也是應當。何況伶月知道皇上與平州王手足情深,平州王所與伶月的幫助便是皇上於伶月的安慰。”言罷再次福身,“皇上恩惠,伶月銘記在心,必不忘懷。”
“伶月帝姬客氣了。”即便言至於此,桓鈞烈仍隻令我起身,連理會桓恪都未曾。
略偏了頭衝我使了眼色,桓恪主動發聲:“伶月帝姬如此說真是折煞桓恪了。桓恪魯莽,行事多有不當,萬幸伶月帝姬海涵,不計較桓恪罷了。”
“平州王與伶月帝姬倒是默契十足,一唱一和。”桓評冷言,眼神從我身上一瞥而過。“先斬後奏這一招運用自如,果真是百勝大將,聰敏帝姬。只是男兒頂天立地,做了便是光明正大,此時又何必放低姿態請罪?況且若真要論起來,”桓評目如鷹隼,而我便是那獵物,“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不請自來之舉的主謀還應當是……”
“攝政王所言桓恪惶恐。”搶先一步截過話頭,桓評臉色隨桓恪言語愈加陰沉幾分:“桓恪自作主張,不顧軍中兵士勸阻擅離職守,此為冒犯皇兄天威最甚之處。雖說只是想請伶月帝姬至胡汝一覽風情,但卻未早先向皇兄請示,是桓恪思慮不周。”
他抬頭看向桓鈞烈,卻似在對桓評說話:“大丈夫敢作敢為,請皇兄責罰桓恪!”
戰無不勝的平州王不該這般低微。他是為了我。
心間酸澀與感動混雜,正想著桓恪所言雖是避重就輕,但桓鈞烈也該令他起身,否則在我這外人面前難免有兄弟鬩牆之隙,桓評卻在上方再次發難。
“本王倒奇怪。平州王在軍中向來深得愛戴,只怕無論作何事都會一呼百應,怎會有人阻攔?且從歸桑至忝渠路途遙遠,縱使平州王——撫軍大將軍,天縱英才,也難以一己之身全身而退罷。皇上,”桓評側身朝向沉默許久的桓鈞烈,“軍營內不正有四名兵士無故離開了數日嗎?”
我默然微驚。桓鈞烈面色不愉,定定望向桓恪,片刻卻突兀擺手示意他起身:“四弟,你從實說明到底是否曾與旁人一同前往泛夜。若坦誠相告,孤可考慮免爾等罪責,不再追究。”
“皇上!”桓評急呼,卻只能因桓鈞烈揮手動作憤憤止話,面上滿是不可消弭的不甘。我斂了目光暗自稍松口氣,余光瞥見桓恪站起,嘴角幾不可見有安撫弧度,心頭一暖也垂頭淺笑。
桓評攝政是受胡汝開國皇帝,即桓鈞烈與桓恪之父、桓評兄長桓斟囑托委命,但桓鈞烈正值血氣方剛年紀,只怕早對這攝政一說心有不滿,隻想早日獨攬大權。然而他如今實力尚不雄厚,且也不可無緣無故免除桓評攝政之權,只能在此等小事上故意違背桓評,小出悶氣。
但這自然僅是他不快的部分原因,最令桓鈞烈惱怒的還是桓恪先行後聞將我帶回。而所謂只要桓恪和盤托出他便既往不咎,也不過是為揚顯眾人心知肚明的寬宏大量。
桓恪沉著抱拳,不卑不亢:“臣弟不敢欺瞞皇兄。最初計劃要前往泛夜時,臣弟確曾尋了四人同臣弟共行。這四人途中也一直在告誡臣弟慎需三思。然而還未出胡汝境內,他們因覺此事總是不妥,便與臣弟分道揚鑣,自行回營了。皇兄如不信,可叫其來對質時日,便知相差。至於臣弟為何能自泛夜全身而退,是因泛夜大鴻臚宗政煦之故。此人臣弟曾向皇兄提及。”
“孤尚記憶猶新。”正刻意對那三字恍若未聞,不成想桓鈞烈極快便回話,似對這人極感興趣:“泛夜丞相宗政庚付之子。聽聞前幾日泛夜皇帝要給他晉官加爵,宗政煦竟拒絕,理由也非那些不能勝任之類的套話,卻是說那泛夜大鴻臚一職上有故人心意。”
我僵了身子,一並連思考似也不能,只聽得桓鈞烈說著什麽“當真有趣”,余下的再聽不真切。故人心意?故人是誰,心意又為何?他是算準我能聽到此話才故意為之,還是逢場作戲掩人耳目?
我心緒繁亂,面色陰晴不定,被桓鈞烈連喚兩聲才回過神來:“伶月帝姬可是身有不適?”
我搖頭,他旋即似記起何事一般歉意一笑:“孤方自誇對宗政煦記憶猶新,便忘了伶月帝姬是自泛夜趕來。以質子身份周轉各國自然勞累,伶月帝姬不若還是先至驛站休息罷。”
雖說出質泛夜、離開涼鴻已近一年,但“質子”之稱我還是首次親耳當面聽聞。
乍聽瞬間倒是恍惚,又極快按捺心間悸動,輕笑避開這挑釁譏諷:“伶月無功無勞,竟得皇上關懷,實在忐忑。倒是皇上日理萬機還特意召見伶月,確是費心勞神了。”
桓鈞烈眼眸微眯,我隻做未覺,仍笑道:“若皇上無事,伶月便先行告退。”
“伶月帝姬且慢。”方要福身告辭,桓鈞烈果先發話。我佯作不解,實則膝蓋半分未屈,看桓鈞烈弄巧成拙,自圓其說:“原本是應請伶月帝姬先稍事休息,只是……”
糾結片刻終於無話可說,桓鈞烈半分自懊半分恨恨的看過來,我斂了目光聽桓評終究按耐不住:“伶月帝姬總爭這些口舌之快,此等行徑全然不似平州王所言一般慧心巧思。不知是伶月帝姬本性如此,還是平州王只顧以貌取人,良莠不分?”
方才桓鈞烈出言相諷,本為嘲笑我質子身份,卻畫蛇添足加了句回驛站休息。“質子”二字確是他能看低我的原因,但更是他不得不謹慎對我的因由。且不說我身至胡汝的消息很快便會傳回涼鴻,即便隻言我來此的目的與計劃,桓鈞烈也斷不能使我離開。
脫口而出逞一時之快,冷嘲熱諷卻還了自己,倒累了桓評,急迫徒然,只能亡羊補牢。
“若與攝政王論妙語連珠,伶月甘拜下風。平州王這般高看伶月,也確實謬讚。至於伶月本性如何,”我抬眼望向桓鈞烈,不消言明言下之意,“還需契機方得驗證。”
堂中一時靜默。許久才有桓鈞烈漠然言語:“伶月帝姬之意孤已然明了。伶月帝姬以女子柔弱之軀輾轉各國之間,論綱紀上朝堂,計謀思量自是極佳,只是……伶月帝姬親言謀劃攻打母國傾覆涼鴻,竟似對生育之地半分憐惜戀眷也無。孤心中難免不安。”
我所想過的千萬種他會推脫的理由中,這正是最難回答的那一種。隻論公理,有刻意擺顯深明大義之嫌;將私情一並言說,只怕桓鈞烈只會認為我小題大做,以公謀私。
隻得各自參半,妄圖減輕他顧慮:“皇上有所不知,伶月做此抉擇心中何曾未進退兩難過。雖說居於涼鴻不過十余年,俱在深宮度過,但終究桑梓之地,伶月自然不願其遭受戰火。只是伶月父皇、涼鴻國君,性行暴戾……涼鴻子民正居於水深火熱之中,所謂大國強盛不過虛有其表。故此,除卻伶月與父皇間不便外揚之嫌隙外,伶月不過是期盼,無論涼鴻由誰統治,黎民俱能安康。畢竟,雖生我者父母,但百姓所以養國家也。”
“好一句‘百姓所以養國家也’。”桓鈞烈目光中似帶了些欣賞,只是很快便隱匿在王冠的陰影中:“伶月帝姬有如此胸懷,實乃涼鴻百姓之幸。但伶月帝姬所言涼鴻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沉吟片刻,貌似仔細考量:“伶月帝姬此來實在孤意料之外,因而孤尚需慎重考慮。請帝姬先休憩些時日罷。”
我還未應是,桓鈞烈淡薄虛浮的語氣又涼涼響起,環繞於大堂之上:“四弟此行甚是辛苦,近些日子便不必再上朝了。撫軍大將軍一職應做何事四弟也似乎不甚明了,便一並歇下,專心陪伴伶月帝姬。”
他起身略轉頭看向許久未發話的桓評:“攝政王可還有事?”
我心中大亂,險些要呆若木雞,又急切開口,徒勞嘗試:“皇上!伶月斷無那樣嬌貴,不勞平州王耽擱軍務要事……”
“伶月帝姬乃是我胡汝貴客。”桓評慢條斯理,譏誚分明:“自然當由平州王負責到底。平州王以為呢?”
“攝政王所言甚是。多謝皇兄體諒。”便至此刻桓恪依舊不疾不徐,抱拳施禮。
桓鈞烈便輕笑:“孤今次還有事處理,便不留伶月帝姬與四弟用膳了。四弟務必替孤將伶月帝姬安然送至住處。二位慢行。”言罷也不理我欲言又止,轉身便離。桓評冷漠不屑的瞥來一眼,隨之徑自離開。
見我猶自愣愣望向殿門, 桓恪淺笑走近:“怎麽了,這般依依不舍。”
我轉身看他,他挑了嘴角勾出極安撫溫暖的笑意:“雖說平州王府中的餐食比不得皇宮,但也算歸桑數得出名號的。伶月帝姬當真不心生向往?”
他早料想到會是如此結局,可他仍舊義無反顧的去了泛夜。眼底發熱,我垂了頭隨桓恪舉步,聽他輕描淡寫:“不過是回歸無事閑人,也未嘗不是好事。況且行兵數年,我最無所畏懼的……”
我頓了步伐,桓恪也停住,再一次對視,他眼中無半分敷衍安慰,滿是君子之言信而有征的志在必得,令我安心定志:“便是置之死地,必而後生。”
回至王府已誤了用膳時辰,但桓娓半分埋怨與疑惑也無,只是轉頭對身側衣著颯爽的女子輕笑:“現下可都回來了。”攜著她移步走近,介紹道:“月穆,這是胡汝唯一一名女將,祁連衣。連衣,此乃涼鴻伶月帝姬,蕭月穆。”
看她們彼此舉止神色明顯相熟,且能隨意來至平州王府共同用膳的必定與桓娓姐弟親密。
她一襲赤色曲裾深衣,續衽鉤邊,我友善致禮:“祁將軍。”
祁連衣面上帶了淺淺的一抹笑,拱手回話:“伶月帝姬。”又很快收手,走至桓恪身前,笑顏漸深:“將軍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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