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表達什麽?”
甘必大鎖緊了眉頭,他注視著面前的年輕人,意識到一切並沒有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他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安靜的聽加裡安把話講完。
加裡安一邊捏著麵包,小心翼翼的撕碎,一邊不急不緩的說道,“沒錯,我那天的確救了一個人,但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人是革命黨,只是看他可憐所以找醫生過來救助,所以我私通革命黨根本就就是無稽之談,而且醫生完全可以作證。再說那人在天亮之前就已經自行離開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如果這份口供不足以作證的話,那位獸醫的話則可以作為呈堂證供了吧?”
甘必大眼前一亮,之前他的思維一直被帶入了誤區,幾乎先入為主的認為加裡安是與革命黨私通,如果他根本不知道對方的身份,那麽所謂的同黨的罪名也會站不住腳跟。最終巴黎警察局會在這件事情上顏面掃地。
甘必大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了,接下來我會去調查采訪的。”
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湧上了腦海,剛剛浮現在臉上的勝利笑容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神情。他看著面前波瀾不驚的年輕人,甚至產生了一絲錯覺。從被捕入獄開始,整個事態的發展都像是他在一手操控。
甘必大搖了搖頭,否認了這個荒謬的想法,對方不過是一個從外省而來的農民,根本不可能心思縝密到這個地步,而且他也沒有這麽做的動機。
“對了。”
加裡安轉過頭,望向身邊的波德萊爾,問道,“我有些好奇,這兩天的報紙都在說些什麽?”
“都是關於你被捕一事。”
波德萊爾感覺奇怪,不知道為什麽加裡安會突然提起這個問題,於是誠實的說道,“幾乎所有人都站在你這邊,只有聖勃夫先生……”
“聖勃夫先生?”
加裡安轉念一想,瞬間明白了過來。他手托著下巴,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聖勃夫先生應該在落井下石的咒罵我該死吧。”
波德萊爾尷尬的摸了摸鼻子,誰都能看出這次聖勃夫是公報私仇,對於之前加裡安搶了他的文學專欄撰文反擊,順便向第三帝國政府搖尾巴示好。
加裡安雙手抱拳,沉思片刻之後,輕聲說道,“波德萊爾先生,你們帶了紙和筆嗎?”
“有。”
甘必大奇怪的問道,“不過你想幹什麽?”
“我當然不能趁著聖勃夫先生在我入獄期間歪曲事實造謠生非。希望能刊登一篇由我口述的詩歌,放心,不會很多字。”
“好。”
波德萊爾忍著一肚子對聖勃夫蠻橫跋扈的怨氣,他接過甘必大手中的紙和筆,專心致志的聽加裡安說下去。
加裡安望著冰冷的鐵窗,緩緩說道,“標題就叫《駁聖勃夫先生——一個厚顏無恥的文人》。”
“一個醜陋,膽小,集所有肮髒於一身的可憐蟲。”
“你對雨果的卑賤充斥著苦澀。”
“你對詩人的愛慕充斥著卑微。”
“在我看來,你的一切都不足為奇,變態的騙子!”
“你是否還記得,那天雨果把你趕出家門時冷酷的眼神。”
“卑賤的小醜!”
“在台階上他推著你的肩膀,告訴你:先生,別再踏入我家大門!”
“在你的懦弱中,我看到到了憤怒。罪人!”
“你背叛了昔日的摯友,在他們最絕望之時站在了邪惡的一端。
” “你拿起鋒利的刀,捅入他們柔弱的,毫無防備的軟肋。”
“你得意洋洋的享受著院士的榮耀和輝煌,又偷偷抹去雙手沾滿的同僚鮮血。”
“你陰暗的靈魂裡充斥著懦弱,仇恨和厭惡。”
“我明白,這樣的靈魂能有何為?”
“也明白你可鄙的醜陋面容後隱藏著的陰謀。”
“因為,看到蜘蛛網就能想到蜘蛛。”
“看到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就能想到聖勃夫。”
原本收錄在《雨果全集·詩歌四》之中,大文豪雨果於1874年創作,用來暢快淋漓報復聖勃夫的詩歌被加裡安稍稍修改一下,用來作為自己反擊的長劍。
他要在世人面前揭露聖勃夫醜陋不堪的面孔,他讓要巴黎所有人都知道,這位法蘭西院士背後不為人知的一面。
波德萊爾觸目驚心的聽完了加裡安念出的最後一句,深吸了一口冷氣。他幾乎將聖勃夫背後的小秘密全部看透,每一個字母都是鋒利的劍,刺穿了對方極力掩蓋的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勾搭雨果的妻子被摯友雨果逐出家門,拿破侖三世赦免共和黨文人之後立馬背信棄義,向政府討好並且站在了對立面。
波德萊爾沉默片刻之後,問道,“你知道這首詩篇發出來之後,可能會造成什麽影響嗎?”
“我很清楚。這是為了埃德加·基內,維克多·舍爾歇,皮埃爾·勒魯,路易·博朗,阿爾芒·巴爾貝斯,愛彌爾·吉拉爾丹,以及那些還流亡在海外,痛苦承受著第三帝國所造成的損害的共和黨人。”
“他們不是被告,不是囚犯,一個被流放者。他們履行自己的同胞尾托的權力時堅持忠於法律,然後被強迫離開自己的國家。需要被大赦的不是法律的維護者,而是那些顛覆法律的人。”
“同樣,被批判的也不應該是那些堅持正義的流亡詩人, 而是像聖勃夫這種恬不知恥的禦用文人!”
加裡安鏗鏘有力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狹小陰暗的房間,原本躲藏在牆洞之中的老鼠也稍稍探出頭,小心翼翼的注視著面前的三人。
波德萊爾將詩歌堆疊,然後塞入了口袋中,小聲的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時間到了,趕緊出來。”
獄警不耐煩的敲打著鐵門,發出一陣驚心動魄的聲響,如同一道刺耳的鍾聲,提醒著在場兩人的離開。
與加裡安道別之後,他們看著監牢裡的男人身影慢慢的消失在陰影之中,臨走前他朝著波德萊爾揮了揮手,微笑示意。
波德萊爾瞬間握緊了拳頭。
兩人被獄警帶離監牢,穿越過漫長陰暗的走廊時,波德萊爾一直都是一言不發的沉默。
“明天他就要轉移到巴黎監獄去了,那裡的條件可不像這裡這麽好。我會盡量的向法官爭取,改善他的環境。”
“這個年輕人果然比想象中更加有趣。”
甘必大回望了一眼身後陰森無人的走廊,緩緩說道,“”怪不得你如此看好他。‘’
“我的朋友。”
波德萊爾望著身後的鐵門緩緩地關上,將他們與黑暗漫長的走廊隔絕。最終所有刺耳的喧囂聲都重歸無聲的平靜。
“老一輩的人已經跟不上時代了,浪漫主義是落日的余暉,瑰麗壯闊但卻即將落幕。”
波德萊爾一針見血的說道,“或許將來這個年輕人,會成為巴黎文藝界的獨樹一幟的大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