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中住著一個三十歲業務員和教師靈魂的張籍並不理會高子揚的挑釁,此時還擊徒增煩惱一點用也沒有,到底還是要在文章中見高下。
張籍手中的筆在硯台中一點繼續在這上好灑金檀皮宣紙上寫道:“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屬。或者垂眺於庭軒,縱觀於花柳,不過良辰美景,偶爾相遭耳。猶是庭軒已隔,花柳方移,而婉兮清揚,忽徘徊其如送者奚為乎?所雲含睇宜笑,轉正有轉於笑之中者。雖使覯修矑於覿面,不若此際之銷魂矣。”
“吾不知既去之後,秋波何往。意者凝眸於深院,掩淚於珠簾,不過怨粉愁香,淒其獨對耳。惟是深院將歸,珠簾半閉,而嫣然美盼,似恍惚其欲接者奚為乎?所雲渺渺愁余,轉正有轉於愁之中者。雖使關羞目於燈前,不若此時之心蕩矣。”
一會兒功夫,第三股第四股相繼寫完,這兩股敘秋波何屬,講秋波何往,把兩人此刻的難舍難分,銷魂動蕩之心思寫的淋漓盡致,更難得的是其所書既言之有物,又對偶成韻,文法精妙,全然不似一名四書不通未下科場的蒙童所著。
“此一轉也,以為無情耶?轉之不能忘情可知也。以為有情耶?轉之不為情滯又可知也。人見為秋波轉,而不見彼之心思有與為之轉者。吾即欲流睞相迎,其如一轉之不易受何!”
“此一轉也,以為情多耶?吾惜其止此一轉也。以為情少耶?吾有恨其余此一轉也。彼知為秋波一轉,而不知吾之魂夢有與為千萬轉者。吾即欲閉目不窺,其如一轉之不可卻何!”
張籍略一停頓,筆鋒一轉,幾行小字躍然紙上,第五股、第六股中以旁觀者角度,點評張崔二人的回眸一顧,無情有情似是一眼萬年,分析精辟,解讀入裡,寫到這裡八股文就完成一半多了。
“噫嘻!”以語氣詞做感歎轉接,張籍寫得興起,腦中文思泉湧,佳句信手拈來,筆尖輕觸紙面做了兩句駢文。
“招楚客於三年,似曾相識;”
“傾漢宮於一顧,無可奈何。”
憶戰國離鄉楚人,念漢宮昔時飛燕,借古論今,感慨實多,至此第七股第八股已然完成,
“有雙文之秋波一轉,宜小生之眼花繚亂也哉!今中秋共聚,吾友見女樂之回眸而論西廂之再顧,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蓋一轉者,不過情深爾,不過意切爾,下筆數語此成文以論之。”此八股文遊戲之作不在四書中,不在五經內,張籍以此時中秋夜宴的場景做結,應情應景恰到好處。
就在張籍寫完最後這個“之”字,早有一個清淵學子奉上一杯美酒道:“張朋友此文揚葩振藻、蹙金結繡、璧坐璣馳、神完氣足、讀之如流水行雲,當浮一大白,請滿飲此杯。”張籍寫完此文辭興正熱,狀態甚佳,腦海中無數名言佳句不時閃過眼前,熏熏然似有醉意,古人曾言文章亦可醉人,飄飄乎恰如其分。張籍神采飛揚擲筆與案上,接過酒杯到了一聲“謝朋友讚”便一飲而盡。
坐在北邊的高子揚文章也到了收尾處,見張籍擱筆飲酒,諷了一聲:“張朋友已然辭窮乎?”手下卻加快了速度,片刻之後也是停筆完結。
張百萬作為此間主人將兩人的文章收齊,在眾人之中互換傳閱,一旁是東林來人,一旁是清淵學子,高子揚初時得意洋洋,對張籍的文章不甚在意,見到眾人看到張籍文章難以置信的臉色,又忽然聽到自己東林同窗的一聲驚呼,“這、這怎麽可能!”高子揚心下一緊,
怎麽這個蒙童還寫的不錯? “宏之兄,為何發聲。”高子揚一皺眉頭道,被稱作宏之的東林學子似是難以解釋也不言語,直將張籍的文章遞給了高子揚,臉上猶顯不信之色。
高子揚接過書卷仔細一看,一如剛才他的東林同窗,看向張籍不禁出聲驚呼:“這怎麽可能,你、你不過是一個不通四書的、未涉文章製藝的蒙童……”
“高兄,你錯了,我並非未涉文章製藝,我今已入清淵六日,在第四日上書院教習就將文章製藝教授與我,古人有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今已六日又有什麽不可能?”張籍大聲回道。此刻高子揚的文章也傳到了張籍手中,略略一看,其文章以“雙目四對互視,為離別之意爾。”開頭,從離別上破題中規中矩,行文格式嚴謹,不愧是秀才功名也是有幾分才學,但是常言道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比之張籍的文章,單論其立意就差了好遠。
要知道張籍的文章仿照的是清初著名文人尤侗所作的,尤侗幼年被人稱為神童,長大後通過博學鴻詞科得授翰林學士,修《明史》,被順治、康熙兩朝皇帝看重,被時人比之為當世李白,若是文章筆力也有等級劃分,高子揚的秀才文筆就是初窺門徑而尤侗的文章經義就是融會貫通,登峰造極了,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如此樣人所作的文章用在這裡,如同殺雞用牛刀滅了高子揚的威風自是不在話下。
在場的都是讀書人,如何評判文章好壞心下都是門清兒,也抹不開臉面胡說,他們或是讀過話本,或是聽過戲劇,對西廂記並不陌生,兩篇文章放在一起高下立判,只是礙於主人面子和高子揚的身份都沒有下結論。根據評判流程,傳閱完畢後,張百萬將張籍的文章先交於東林書院的一名學子宣讀。
“想雙文之目成, 情以轉而通焉……”隨著張籍的文章被一字一句的讀出,東林來人的臉色都如喪考批,高子揚的也臉色越來越差,他是知道自己的文章如何的,若放在平時,在書院中怎麽也得評為中上,自己寒窗苦讀十余載也不是白讀的,但是相比之下這文章和張籍的相差甚遠。
時間過得很快,不一會兒張籍的這篇文章就讀完了,接下類就輪到清淵書院這邊讀高子揚的文章。“雙目四對互視,為離別之意爾……”
“不必讀了,是張朋友贏了。”剛一開頭就聽高子揚打斷了誦讀,只見他又頓了頓極是不願的道:“我收回剛才的話,張朋友的鼇頭磯賦並非假作他人之手,乃是真才實學,是子揚誤判了。”和自己的同窗劉元珍一樣,高子揚在張籍面前裝那啥不成反被那啥了,不過好歹是年長幾歲,不像劉元珍少年心性,高子揚拿得起放得下,痛快的認輸了。
清淵書院的學子此刻盡皆歡呼,東林來人都是沉默站在這裡如遇針氈,隨後只聽高子揚對張百萬道:“張兄,今天前來叨擾天色已是不早,我等還是回去休息。”張百萬再三挽留不得隻得吩咐下人去安排住宿,東林一行人,都是忙不迭的跟在高子揚的身後出了這處花廳,繼續待在這裡好不尷尬啊。
一場中秋夜宴,只剩下張百萬、張籍和幾個被黃山長差遣過來的清淵學子,今次張籍作文章再次勝過了東林來人,文章佐酒,觀星賞月,眾人興致極高,推杯換盞之間,張百萬又叫來了女樂助興,絲竹聲、呼喝聲、讚美聲,廳中氣氛更加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