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蘊此時正坐在帳營中望著面前的地圖沉思,解決了佔山為王的李坤霸之後,需要操心的就是反賊了。
曹州王仙芝的起義軍離崎陽並不遠,而至南北朝起,帝國的經濟重心便逐漸向南方偏移,安史之亂後更為明顯。此次農民起義爆發的地點就在河南道,這地方南控荊襄、北達河朔、東接淮南、西屏關中,地理位置十分險要。
更何況……時至目下,除了長垣縣城之外,匡城、卞城、衛南、濮陽四縣也相繼失守,據探子回報,賊寇大軍目前正屯兵於滑州城外。
王仙芝派大將兼軍師的尚君長進攻濮州城;另一方面,天平節度使薛崇也正命曹、鄆兩州的兵馬齊集濮州城,看樣子是想一鼓作氣將王仙芝等人一舉拿下。
“將軍,雖說目前戰事尚未蔓延至沂州諸縣……”
身旁的副將恆常英望著將軍愁眉不展的模樣有些著急,拱手想提議點什麽,可未等他將話說完,將軍已是起身揮手截斷了他的話頭。
“常英啊,依你所見,是否認為薛崇守不住那濮州城?”
“將軍息怒,末將並非此意,”恆常英連忙解釋道,“隻不過……”
“濮州城不大,雖是地處黃河之北、衛河之南,但這兩條河也就是個擺設,形成不了阻敵的屏障;濮州又屬平原地帶,周圍也無崇山峻嶺……不過也正因如此,濮州城才修得很是堅固,而王尚之流目前兵力不過千余,薛崇坐鎮集結重兵,理應能擋。”
“可……”
“報――”
恆常英聽罷將軍的分析也覺在理,可心中總隱隱感覺有些不妥,正欲再言,帳外便有兵卒火速入內,看樣子似有要事稟報。
“何事?”
“報將軍――”兵卒言簡意賅,“之前於城外抓獲那兩名南詔賊人說有要事求見將軍。”
“嗯?”
劉琦蘊以為濮州城戰事有變,正欲正襟危坐聽取軍情,沒想居然是這種事,頓時臉色一變,怒斥道,“南蠻異人,有何要事?不用理會他二人,待過幾日充軍陣前便是!”
對於這些逃奴浮浪戶,若是被官家拿到,那妥妥就是抓壯丁充軍的結局,趙英傑和冷狄的下場也不過如斯,劉琦蘊也是這麽考慮的,雖然當時已經大致洗脫了他倆是山匪的嫌疑,但劉琦蘊總覺得這倆人不像商旅,非要說的話……更像是奸細。
畢竟這會兒他們的主子,南詔世隆正率兵攻打西川呢。
崎陽駐軍隻有一千余人,若薛崇在濮州有所閃失,那他這個鎮遏將守就得做好萬全準備,擴充軍備必然也是其一要策。
想是這麽想,不過將軍話音落下半晌,面前半跪著的兵卒似乎仍沒有想離去的意思,劉琦蘊心念一閃,又開口道。
“他二人可有說是何事?”
“啟稟將軍,此二人隻說與濮州攻防有關。”
“什麽?”
半柱香的時間之後,趙英傑和冷狄便被拽拉著再次來到劉琦蘊的跟前。
“爾等是如何得知濮州恐有戰事的?”
劉琦蘊武官出身,說話辦事從不拖泥帶水,他之所以改變想法將這倆人從大牢裡拎出來……就是為了問這一件事。畢竟濮州城的情況他也隻是在一個時辰之前才知曉,關押在大牢裡這二人又何從得知?若不是奸細……
“回將軍。”
冷狄聞言率先開口,雖然仍是被綁了個裡外三層,不過不同於懵懵懂懂站在城牆上那會兒,
此時的冷狄卻已是成竹在胸。 “某等雖是邦外異人,但南詔、真臘一帶盛行卜卦問鬼之術,某等常年居於這等風氣下也是學得些皮毛本事,對於濮州戰事……也是某等方才佔卜所悉,若將軍有所需,某和某家小主願為將軍效勞。”
“……”劉琦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爾等……竟通鬼神之術?”
“算不上精通,隻略略能掐會算而已。”冷狄顯得很是謙虛。
“哼!妖言惑眾,莫非是那張老道和你們說了點什麽,你們便來糊弄本將軍?!”劉琦蘊想了想,突然想起這倆人是和張道全那老匹夫同處關押,頓時明白過來,指著冷狄怒言道。
“將軍多心了,”冷狄不卑不亢,繼續緩緩解釋道,“張老先生並未和某等說過什麽,再說了,他在牢中已遭禁閉多時,濮州之事……他又何從得知呢?”
“這……”
劉琦蘊一時啞然,這廝說得無錯,自半年前起,張道全便被關押在這崎陽大牢之中,對外界所生之事可謂知之甚少,甚至連長恆有人揭竿起義的消息他都是聽城中兵士所說,就這,又如何能知道濮州戰事呢?
“將軍不用疑心,”冷狄微微一笑,“如若不信,大可和某等定個賭局。”
“哦?”劉琦蘊一聽反倒來了興趣,擰眉反問道,“定何賭局?”
“一月之內,若濮州城未失守,將軍可取某等項上人頭;兩月之內,若曹州城未失守,將軍可將某二人的屍身懸掛於城頭示眾,某等絕無怨言。”
劉琦蘊沒想到這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居然敢說出如此驚天動地的言論,薛崇坐守濮州城,目前戰事還未拉開序幕,這倆人便以身家性命做保薛崇必敗……不僅如此,他們竟然連曹州城也一並帶了出來。
曹州城離濮州也不遠,由刺史張谘駐守,張谘年事已高,若濮州城失守……
劉琦蘊沒敢往下想,不過蹙眉尋思了片刻,他又意識到這些事目前都尚未發生,就眼下的情況來看,鹽販王仙芝那千余流寇連攻克濮州城都還沒個定數,就更別說曹州了。
話雖這麽說,不過劉琦蘊倒是有些佩服起面前這倆位年輕人的膽量來。既是賭局,那他們必然已是明白敗北的後果……但就算不賭這一局,也逃不了充軍的下場。
橫豎都是死,拚死一搏……倒也有幾分骨氣。
隻是到底太年輕,輕看了大唐守城之將。
劉琦蘊前一部份的想法倒還真是冷狄的計策之一,他和趙英傑在牢房裡將局勢仔細剖析一遍後,倆人便就尋思著如何先在這亂世安身。
“時逢亂世,我猜之前城牆上那將軍恐怕不太會仔細去查實咱倆的身份。算一下時間,王仙芝在這幾天內就能打下濮州城,六月初黃巢再起兵響應,兩方人馬一集結,到時候……估計我們倆都得上前線當炮灰。”
南北朝時期及五代十國的歷史冷狄都非常熟悉,當初在學校因為要了解某些化學界大拿的人生,他也曾廢寢忘食地惡補過歷史方面的知識,加上本就從小天賦異稟,所以掌握的很快――
至此,他對即將要發生的事完全是了如指掌。
“上戰場有什麽好怕的?”
趙英傑想起幾日前自己還在槍林彈雨中尋找李乾坤的身影,頓覺渾身熱血直往頭上湧,戰場的慘烈他心裡早有準備,目前唯一讓他糾結的,就是自己究竟應該站到哪一邊。
冷狄瞅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揶揄道,“冷兵器時代的戰場和你前幾天經歷過的完全不一樣好嗎,那山大王是個什麽結果你這麽快就忘記了?誒,你要上戰場我可不攔你,如果被人一刀劈死那還好說,如果負傷沒死,在這種抗生素匱乏的年代……”
“別耍嘴皮子!那你說應該怎麽辦?”
趙英傑知道他想說什麽,索性直接將他話頭打斷,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重點。”
“知識改變命運。”冷狄話罷,突然衝著外頭不遠處巡邏的兵卒喊道,“冤枉啊!”
之後便是在帳營中所發生的一幕。
劉琦蘊以為面前這年輕人不過是孤注一擲,但仔細看來,又覺這發言之人氣定神閑,目明神聚,仿佛口中所說已是既定事實,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與人博弈時那種緊張和忐忑之感……這讓劉琦蘊有些不解。
揣測半晌,他遂開口道:“本將軍不懂你們那些蠻夷之地的鬼神之術,但此番賭局,本將軍有言在先,若爾等輸了,定斬不饒!”
“將軍隨意。”冷狄微微頷首,笑盈盈答道。
“你為何如此肯定……薛崇必敗,濮州必失?”劉琦蘊看他的神情愈發不解,忍不住多問道。
“天機尚如此,定數也。”冷狄還是微笑著回答。
劉琦蘊略一思忖,突然說道,“那你不怕……本將軍現在就修書一封致他薛崇,從中左右戰局,使你必敗?”
“哈哈哈哈哈哈!”
冷狄聞言突然仰天大笑,全然不顧周遭兵卒以及趙英傑一臉的愕然,他好半晌才止住,悠悠對劉琦蘊道。
“我道將軍征戰四方,是個鐵血漢子,如果連某等這種微不足道小人物的賭局都要從中作梗……那未免也太失將軍身份,將軍若想取某等小命,開口便是,某等絕不多言半句;再者,如今薛崇坐鎮濮州,除濮州原存兵力之外,他還調集了曹州及鄆州的兵馬,三路兵馬齊聚濮州城,如此,以萬人之師守城迎戰三千流民義軍,就算將軍真要前去幫忙……隻怕他薛崇也未必領情。”
“這……”
冷狄這一番話說得劉琦蘊瞠目結舌,自打坐上這天平節度使之職,薛崇的心氣確實傲慢不少,如今更難把什麽事放在眼裡,此次調集三路大軍……看得出他也是紅了眼,如果這節骨眼上作為隸屬其他藩鎮管轄的自己前去插足……以薛崇的性格,自己未必不是吃閉門羹的結局。
面前這小子說得都不錯,但問題是……他為什麽全知道?
“都是佔卜的結果。”冷狄老實作答。
劉琦蘊突然有些無奈, 他想了想,又問道,“既然你也知道濮州城現由重兵把守,作亂的賊寇又缺乏戰備物資,在人數上也無法與薛崇匹敵……為何還非要賭薛崇必敗,濮州城必失呢?難道你對自己那些所謂卜天問卦的技巧信心百倍?”
打卦佔卜、請神遣鬼什麽的……對於現代人來說無非就是封建迷信騙人的把戲;但在古代,上至天子下到百姓卻都非常相信這些東西,所以即便是血灑戰場、不懼鬼神的武將,在詢問這些問題的時候,使用的措詞也隻是“技巧”而不是“結果”。
看來這人對鬼神之事也是深信不疑,當下不過是不相信自己能有這種本事罷了。
“將軍。”
想明白這些道理,冷狄便沒再賣關子,而是一改神態極為認真地回他道。
“自古行軍作戰,排兵布陣,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聲勢和人數。”
“那是什麽?”
“而是將領。”
“你是指……”
“薛崇必敗,濮州必失。”
突然之間,劉琦蘊發現自己似乎一直在被面前這年輕人牽著鼻子走,無論怎麽詢問辯駁,話題最後都會繞到“薛崇必敗”這個結果上去。繞了半天,他總算反應過來,不禁氣極反笑,衝面前這年輕人說道。
“哈哈哈哈!好!好一個薛崇必敗、濮州必失!本將軍倒要看看,三千流寇到底如何能拿下這濮州城!此番賭局,本將軍接了!如若勝出,即刻免除爾等牢獄充軍之罰!”
“將軍所言可否屬實?”
“大丈夫一言九鼎!”
“謝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