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沙洲穿著一身棉甲,提著長矛背著一口大鍋,奔跑在圖們江畔的沙地上,一側是荒草另外一側是黑森森的叢林,隨便竄進哪一邊,都有可能逃走,但是馬沙洲絲毫沒有這種想法,他認為這裡就是天堂。
他看著前面的奔跑的人,掰扯著手指頭數了數,發現沒有超過一手之數,心中稍稍放心下來,因為只要前面的人數不超過兩隻手的手指頭,他就能獲得獎勵,安心下來的他奔跑著,心中卻是回憶著這半個月來的一切。
馬沙洲只是個鹹鏡北道的屠夫,不僅是賤民,而且是賤民中的賤民,因為他的母親是從圖們江北面跑來的女真人,像這類人不僅沒有名字,一輩子只能從事屠夫這個行業,然而在一個月前,他被人敲了悶棍,抓到了這裡,一切就改變了。
先是被一位中人老爺取了這個名字,他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姓馬,是因為那個朝鮮中人看到了一匹馬,而名字則是看到了圖們江中的一個沙丘,事實上,這裡所有沒有名字或者想改名字的賤民都被賦予牛馬羊騾等姓氏,然後搭配周圍景物、東西,湊成一個名字。
馬沙洲的臉上有一道尚未消退的疤痕,是當初被扒衣服的時候,反抗留下的,那身衣服是他唯一的財產,他選擇反抗,被抽了幾鞭子,然後給了一身棉布製成的袍子,比自己原先那件寬大、禦寒而且貴重,當然他不是打的最厲害的,跑在他前面的一個家夥被吊打了一天。
原因很簡單,那個姓樸的家夥是一位中人的私生子,當教官要求他洗乾淨的時候,這個蠢貨以為那位上國將軍對膚白的他有什麽想法,並且喊了出來,於是被吊了一天,事實上,教官要求每天都要洗乾淨,能夠每天洗澡,也是馬沙洲認定這裡是天堂的原因。
馬沙洲與新來的一批幹了三天活兒,僅僅是砍伐樹木,清理雜草,修建房屋,挖掘茅廁,當最後告知這些都是為自己生活所需而準備的時候,馬沙洲有些自責沒有全力工作,但是即便沒有全心全意,他吃的飯食也是雜糧米,和乾菜、魚和羊雜的亂燉,不管好吃不好吃,那都是肉,當活兒乾完的時候,馬沙洲覺得自己和以往一樣強壯了。
接著,他被編入了新兵隊,開始了枯燥的訓練,但他全心全力的投入其中,因為第一批第二批的人已經用親身經歷證明,只要認真訓練,就能每天吃上精米和肉湯,而且每月還能有一兩銀子的軍餉,最關鍵的是,從軍就有機會脫離賤民,不僅自己脫離,全家都可以脫離。
馬沙洲跑過了靶場,他的一個在運奴船上認識的朋友正教授其他人使用火銃,那個家夥本身是個火器匠人,也是賤民,因為在船上自己給了他一點吃的,因此結緣,當初剛進新兵隊的時候,這家夥就連續三銃擊中五十步開外的靶子,直接脫離了賤民,中人老爺給他辦了戶籍,而昨晚,那個家夥說,只要他再攢四個銀圓,就可以把家人接來,而且家人也可以成為平民。
正是因為這件事,馬沙洲才主動參加今天的比賽,只要他在前十,就可以有機會進入跳蕩隊,進了跳蕩隊他就是平民了,再攢三個月的軍餉,他也能把一家都接到這裡來,如果有機會在戰場上殺敵,那麽家人也可以脫離賤民。
這是彌足珍貴的機會,要知道,朝鮮的男性賤民還可以通過考雜科,脫離賤民,但是女人一丁點機會都沒有,如今機會擺在面前了,所有人都在拚命。
“馬沙洲,你在幹什麽,要逃跑嗎?”馬沙洲忽然聽到一聲喊,他晃過神來,發現已經跑過了頭,
教官正在怒罵。馬沙洲不禁罵自己分神,連忙問:“教官大人,小人還是前十個嗎?”
幾個教官聽了譯官的翻譯,哈哈大笑起來,那譯官指了指後面,馬沙洲回頭一看,所有人都還在至少三百步遠的地方。
接著馬沙洲被帶到了一個小房子裡,換上一身黑色的粗布短衫,出來的時候,教官扔給他一根裹了草包的長矛,草包上沾了石灰,而在他面前便是一個同樣裝束的教官,馬沙洲見過這類考核,只要自己能把石灰點在教官的軀乾上,就算贏了,然後成為跳蕩手,成為平民。
僅僅片刻之後,馬沙洲胸部一片白,倒在了地上,劇烈的疼痛讓他汗如雨下,不出意外,他挑戰教官失敗,但這不是結果,因為每隔十天都可以挑戰一次,一共五次機會。
三個新兵隊,前十名都挑戰了教官,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他們三十人被帶到林子裡,一人找一棵樹,然後用長矛刺包了乾草的樹,簡單的刺殺動作要做一千次,很多人根本數不了這麽多數,馬沙洲也是一樣,他只能數到一百,然後把一根草根含在嘴裡,當十根的時候,他結束了訓練,晚飯的時候,失敗者鍋裡是燉的松軟的馬肉,有鹽和辣椒作為調味,算是獎勵。
原本應該在十月初潛入松都,聯絡松商的宋時烈在圖們江畔住了下來,原本隻把李定國當成與大明之間傳聲筒的宋時烈發現這個年輕將軍並非自己想的那麽簡單,隻用了四個月的時間,他手中已經有超過兩千人的精卒,宋時烈知道,這是北府軍團一個標準步營的配置,最關鍵的是,這支軍隊裡也有火炮,而且不止一門,每一門都強過朝鮮的火炮,他甚至看到一個漢人教官用一枚炮彈打中四百步外的門板,還把門板後面的巨石打的石屑飛濺。
宋時烈可以肯定,朝鮮沒有什麽城池可以經受住這種火炮的攻擊。
他暗中觀察著,親眼看到那個叫做馬沙洲的屠夫賤民成為跳蕩手,接著被編列了戶籍,也親眼看到軍需官把兩枚銀圓放在他的手中,而馬沙洲發誓以性命報效,而這只是這支營伍的一個縮影,他暗中計算了一下已經確定投效鳳林大君的各地兵馬節度使、水軍統禦使等將佐麾下的兵力,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把軍事指揮全權交由這位年輕的李將軍,那有沒有可能不需要大明王師出馬,就先一步佔領漢城,與東虜分庭抗禮,視情況再由大明王師支援、協助。
若是真的可以做到,那麽就不是大明幫助朝鮮復國,而是回到仁祖時代,大明開東江鎮平虜,朝鮮為其後方,豈不美哉?
事實上,鄭尚在提出過這種提議,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未來的朝鮮國繼續保持獨立的地位,確保擁有從龍之功的官紳、商賈的利益,而不是由大明主導和分潤,只是那個時候,鳳林大君和宋時烈都認為鄭尚在癡心妄想,現在看來,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十月中旬,當第一場雪彌漫在這片大地的時候,一直在朝鮮南部諸道和濟州島往返奔波的鳳林大君李淏來到了圖們江,此時李淏已經被大明委任,以大君身份監國,他秘密來此,除了籌賞此地訓練的軍卒,便是為李定國而來的。
“李將軍,如今朝鮮不堪東虜欺壓,忠臣義士皆有起義之心,形勢對我等有利,我與宋先生實在不願看著朝鮮人民水深火熱,盡快復國乃是朝鮮千萬百姓的心聲,不知李將軍可否助一臂之力。”李淏滿臉希冀的看著李定國,誠懇的問道。
李定國微微一笑,抱拳說:“卑職此次來朝,便是受命於天子,助大君復國的,如何敢不襄助,只是此事不可操之過急,畢竟王師要到來年開春才會出兵的,尚且五月有余。”
李淏歎息一聲,擦了擦眼角,說:“李將軍在這偏遠之地練兵,為的是不為東虜所知,卻也對外界不了解,東虜今年又是大規模征糧征兵,朝鮮已經是不堪重負了,平安、黃海、京畿三道最為嚴重,已經有百姓為賊,士卒起義了,可恨偽國王不恤百姓,一心討好東虜,不顧朝鮮人民死活,大興牢獄,朝鮮一日不複,百姓一日受苦........。”
說著,李淏竟然痛哭起來了,宋時烈連連勸說,才緩了過來。
李定國輕咳一聲,道:“大君愛民如子,卑職感佩,如何能不出力呢,說起來,春季出兵,尚不如冬季呢。”
聽到李定國話語有松動之意,似有偏向自己,李淏問:“為何這般說?”
李定國一擺手,幾個親衛走了出來,李淏會意,知道李定國接下來所言不為大明朝廷所喜,便隻留下宋時烈,其余人趕了出去,李定國打開一副朝鮮八道的地圖,指著京畿道說:“朝鮮核心便在京畿道,便在漢城,得漢城而得朝鮮。大君請看,東虜入朝,翻山越嶺,丙子虜亂,皇太極十萬兵馬攻掠朝鮮,其中多為漢人、鮮人轉運糧草,步騎不過三萬余,朝鮮雖不勝,但東虜亦受轉運之苦,死傷慘重。”
李淏微微點頭,正是那一戰,他被迫前往沈陽做人質,而東虜因為出戰朝鮮,損失了無數的阿哈奴隸,便擄掠了超過五十萬朝鮮人做奴隸以為補充,東虜攻掠朝鮮不僅要翻越遼東半島的山地、長白山,進入朝鮮境內,也是多山地形,崎嶇難走,冬日轉運更是不便。
“若我軍進攻漢城,可商賈大船,直衝漢城,登陸之後,三五日便可抵達漢城,各地兵馬節度使與我軍水陸並進,漢城城池本就低矮,不能抗衡火炮攻擊,僅憑洛黨手中那些人馬和千余東虜,是守不住的,我們大可在北面的扎魯特部反應過來前打下漢城,此時大軍已定,若東虜出兵,可請王師助戰,若東虜不出兵,我軍大可北上,驅逐扎魯特人,朝鮮全境可複。”李定國指著地圖說道。
最後李定國問:“如今尚有兩個問題。”
“將軍請說。”李淏和宋時烈已經被這快速激進的進軍方案惹的熱血沸騰,當即說道。
“大君,不知有多少軍隊效忠大君?”李定國問。
李淏想了想:“只要將軍的軍隊登錄京畿道,便至少有兩萬人響應,若能攻破漢城,我與宋先生出面安撫勸降,可再得兩萬。”
“四萬人,多是各地兵馬節度使的兵馬,兵力尚且不足,主要是可戰之兵不足。”李定國想了想說道。
朝鮮兵馬本就不善戰, 而精銳多在漢城的五軍營、內三廳,地方上兵馬節度使麾下士卒不堪驅使,難成大事,這點三人都是心中清楚。
宋時烈微微一笑,問:“若論能戰,將軍麾下這兩千人,倒是可敵五千東虜。”
李定國擺擺手:“即便定在明年一月出兵,卑職麾下也不過四千人馬呀。”
李淏說:“此次出戰漢城,還需將軍營伍擔當主力,自然是多多益善,可有快速擴充之法?”
帳中沉默了一會,李定國說:“倒也不是沒有,只是頗為困難。”
李定國的方法很簡單,第一便是繼續訓練士卒,如今製約兵力擴充的主要是適合從軍的丁壯不夠,而李淏聽完立刻保證可以在一個月內,再送至少三千丁壯來。
第二法子更加簡單,就是以炮為兵,如今李定國的步營之中不過三門野戰炮,李定國準備向朝廷請調大炮,希望李淏與宋時烈協助,這個二人自然沒有意見。
“募兵?”說到第三個法子,宋時烈差點叫出聲。
李淏也說道:“李將軍,如今你的營伍還在保密之中,便是吃食用度都是幾個信得過的商旅在運送,若在朝鮮大行募兵,為東虜或逆黨偵知,恐怕我們奇襲漢城的計策要落空了。”
李定國擺擺手,說:“大君誤會了,卑職說的募兵不是在朝鮮,而是海西女真。大君莫不是忘了藩地六胡了嗎?”
宋時烈和李淏都是詫異的看向李定國,二人萬萬沒想到這個剛來朝鮮不久,而且絕大部分時間呆在圖們江軍營的年輕將軍竟然知道藩地六胡這類在朝鮮已經消失的兵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