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鹹鏡北道,鏡城都護府。
朝鮮三千裡河山,共有八道,鹹鏡道是最大的一個,同樣也是最貧瘠的一個,這位於圖們江南,日本海以西的大片土地丘陵、山地密布,農產不豐,而千百年來,一直受到圖們江兩岸女真人的侵襲,因此才設立都護府防備。
鹹鏡道本就人丁稀少,如果不是人參等藥材貿易,或許進入這片土地的只有那些被漢城流放的人,自從李淏回到朝鮮之後,整個朝鮮都開始熱鬧起來,不光政治經濟中心的京畿道,北面與東虜接壤的平安道一直南到濟州島,到處都是復國黨的星星之火。
除了昭顯世子和親重東虜的洛黨,李淏聯絡了幾乎所有反抗東虜和中立的力量,封官許願,收買強逼,各種手段都是用盡了,也沒有幾個人響應,各地官僚、宗室、商賈對於李淏復國的偉業表達了同情,對東虜剝削壓榨朝鮮的事實深惡痛絕,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支持,雖然朝鮮兵馬進半抽調到了遼東當炮灰,雖然東虜在朝鮮駐軍不過五千,其中東虜真夷不過千余,但這些人仍然不敢動,東虜兩次入侵已經擊破了他們的膽略。
昭顯世子既是大明冊封,也是先王嫡子,繼承大統,再合適不過,這便是這些牆頭草嘴裡的理由。
而最終改變牆頭草心中那杆天平的是來自大明京城,由大明禮部尚書親手所書,大明皇帝欽定的《討朝鮮逆檄文》,這檄文之中除了痛斥了朝鮮支持東虜的行徑,便是對親順東虜的洛黨進行了批駁,而包括偽朝鮮王、麟坪大軍等宗室,洛黨黨魁,領議政金自點及洛黨控制的主要官員、將領都被列為了朝鮮逆黨,人人得而誅之。
如此,大明表明了討伐逆黨的態度,徹底改變了朝鮮的政治生態,與洛黨作對的原黨率先倒戈,而朝鮮八道的官紳、商賈或明或暗的給予支持,而清國對此反應遲鈍,除了申斥朝鮮王派兵搜捕包括鳳林大君在內的叛逆,再無其他動作,就連駐扎在漢城的揚古利和平安道的扎魯特部都沒有動作,甚至當漢城幾個儒生在街上集會,痛斥清國暴虐,揚古利也只是讓金自點派人驅散人群。
清國的有意放縱讓朝鮮的局勢越發變的詭異起來,朝鮮八道的官員、將領多收到了李淏送達的,蓋有大明禮部和朝鮮王印璽的特赦令,而擁有特赦令的人,只需復國討逆大軍抵達的時候獻城起義,就能保住原有的官位權力,並得到大明朝廷的封賞和認可。
到了九月末的時候,李淏便已經確定,只要大明王師趕到,除了洛黨的大本營京畿道、扎魯特部彈壓的平安道,朝鮮六道,傳檄可定。
鏡城都護府北側的一處河谷地帶,正是秋季水流湍急的時候,兩岸的高山之上不時想起卡拉拉的聲音,不多時,由十幾匹馬騾拉扯的合抱粗的巨木從林子中鑽出來,與河邊的木材捆扎在了一起,順流而下,而在下遊的入海口,已經有了一個碼頭,這些巨木會被裝上船運到大明天津,用於造船。
這個伐木場是今年開春建立起來的,是由大明、朝鮮兩地的商人牽頭,出資賄賂了鹹鏡北道的官員和貴族後,徹底控制了周圍近三十裡的無主之地,那些鹹鏡北道的官員和貴族不僅每個季度都能收到伐木場一份孝敬,還可以通過販賣人口得利。
伐木場需要大量的人力,而鹹鏡北道缺的就是人,官員們把境內的賤民送達這裡,甚至協助商人從南方購入賤民、犯人。
朝鮮自從太宗開始就實行四大階級的等級制度,由兩班貴族、中人、平民和賤民組成,
賤民作為沒有戶籍的奴隸,根本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因此伐木場很快就有了過千勞動力,而從五月份開始,伐木場又提出了人口要求,隨著銀兩、絲綢等貴重物品塞入鹹鏡北道官員的腰包,這個要求再次被滿足,僅僅是經由他們的手輸入的就超過五千人,這些家夥卻不知道,這個伐木場的周圍已經開辟了一個練兵場,李定國率領的教官已經在此操練了近四個月了。圖們江邊的帳篷裡,李定國正用堅定的語氣向宋時烈解釋為什麽大明王師為何立刻入朝,顯然,朝鮮如今的局勢讓李昊和宋時烈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而在李定國的解釋中,大明數量不足的舟船和捉襟見肘的兵力都是說服力十足的理由,宋時烈雖然被李定國說服,卻是倍感失望,因為他到今日才明白,朝鮮並非大明朝鮮的優先方向,雖然只需要一萬王師就能幫助鳳林大君復國,但大明卻拿不出來。
“宋大人,我們需要的不是一萬王師,而是一萬可以乘十天船,到了朝鮮可以投入戰鬥,而不是癱軟在地的王師,而且至少還有五千頭馬騾可以達到這個水準,登萊水師一直在訓練,但需要時間。”李定國認真的說道。
為了增加說服力,李定國又說道:“宋大人,秦王仰仗的虎狼之士多是來自漠南的胡虜或者中原的勇士,絕大部分人都沒有見過海,欲速則不達呀。”
“李將軍,那上國什麽時候可以出兵?”宋時烈問道。
李定國笑了笑,說:“明年即可,那個時候,朝鮮不僅擁有一萬英勇善戰的北府軍團,大君麾下還會再填至少三千精銳。”
說著,李定國指了指帳篷外面。宋時烈歎息一聲,他自然知道李定國在此編練部隊已久,但這支由商賈供給糧秣,大明發餉的軍隊會屬於未來的朝鮮國王嗎?
“將軍,第三批賤民已經到了。”一個親衛走了進來,說道。
李定國笑了笑,說:“宋大人,看來卑職要失陪了。”
圖們江邊的空地上,一排排士卒拿著長矛,模仿著前排教官的動作,用力的刺殺著面前埋在土中的原木,他們手中的長矛有八尺長,沒有矛鋒,前後卻都有灌了鉛的金屬坨,這種長矛比戰場上所用的重一半,用慣了訓練長矛後,再上戰場就會覺得輕松,可以更持久的戰鬥。
宋時烈跟著李定國一道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人數達到三百的長矛手,他們赤著上身,露出精悍的臂膀,已經是進退有度,喊殺之間,氣勢如虹,比宋時烈見過的軍隊強了許多,便是盛京精銳的東虜八旗,在陣列和紀律上也是不如。
李定國已經跨步而出,宋時烈拉過一個親衛,問:“這支軍隊是上國派遣來的嗎?”
親衛回答道:“大人,只是教官是大明來的,其余都是朝鮮的賤民,您眼前的這些是第一批,已經訓練三個月了。”
“這些是朝鮮人?還是賤民?”宋時烈難以相信,他既不相信三個月就可以把軍隊訓練成這樣,更不相信賤民也可以成為士兵。
在朝鮮國內,只有平民及以上才可以從軍,而賤民在宋時烈的認知中,就是粗糙、肮髒和羸弱的,和眼前這些精壯且殺氣十足的精卒根本扯不上關系。
圖們江一帶剛下了雨,或許是秋季的最後一場雨,兩側的高山都被籠罩在潮濕陰冷的霧氣之中,河谷地帶的風撕扯爛了濃霧,李定國走上了碼頭,遠遠便看到十幾艘平底船駛了過來。
李定國裹了裹袍子,靜靜的等待著,一艘最大的船靠了過來,跳過來一個穿著蓑衣的矮個男人,他看起來有四十歲,看到李定國,滿臉諂媚的笑著,這個叫做金德歡的男人便是為軍營輸入人口的商人。
李定國本能的不喜歡他,除了他渾身的銅臭味,如果論血統,金德歡是如今朝鮮領議政金自點的兒子,但卻是妓生子,在朝鮮“從母法”和‘一賤即賤’的原則下,因為金德歡的母親是賤民,那麽即便他是當朝領議政的兒子,也一樣是賤民,只能為家中的嫡子當奴仆,而自幼就不安分的金德歡受不住家中人的欺壓,索性逃跑從商,在前些時日與李淏搭上了線,為復國大業服務。
對於敵人的兒子,李定國很不放心,但是包括李淏、宋時烈在內的朝鮮人卻無比放心,金德歡這類人是絕對不會背叛的,哪怕是死。
“李將爺,小的金德歡,有禮了,有禮了。”金德歡摘下鬥笠,彎腰施禮,小心的請安。
李定國擺擺手,直接問:“人呢?”
“嘿,一共一千多。”金德歡笑呵呵的說。
“一千多多少?”李定國聲音嚴厲起來,問道。
金德歡撓撓頭,說:“上船的時候有一千三,小的也不知道路上死了多少,嘿嘿嘿。”
說著,金德歡的手下搬來凳子,金德歡用袖子擦擦,放在了李定國後面,李定國踢了踢腳邊的箱子,裡面發出了銀圓與銅幣碰撞的嘩啦聲,李定國道:“丁壯過半,這些錢就是你的。”
金德歡貪婪的看了看銀箱子,連忙命令手下把穿上的人弄上岸,他做認可販賣的買賣,可是不賺錢,李淏給的錢連保本都做不到,金德歡之所以如此上心,便是因為李淏答應他,待復國成功,給他一個中人的身份,擺脫賤民,所以金德歡才貼錢做,但是李定國討厭他的低效率和敷衍了事,按照人頭給他賞錢,因此第三批的數量才會超過一千三百人。
船一艘艘的靠到岸邊,一群人從跳板上跳到了岸邊,他們的臉色枯黃,神情萎靡,顯然長久沒有吃飯,面對微弱的光線也遮住眼睛,手腳和脖子上都拴著鐐銬,大部分是丁壯,剩下的女人和年紀稍大的,也是工匠,這些幾乎全是賤民。
李定國一擺手,十幾個親衛上前,像是檢查牲口一樣,檢查著他們肮髒發臭的身體,把殘疾、病弱、年老的挑出來,與女人放在一起,又把其他人點驗了一邊,尚有九百多。
“這些錢是你的了。”李定國踹了一腳銀箱,銀箱踹翻在地,滾出許多銀塊和銀圓,金德歡拿起一個銀圓,捏住中間一吹,發出嗡嗡之聲,他咧嘴一笑,對這至少三百兩銀子非常滿意,手下人趴在地上尋找滾落到縫隙裡的銀圓的時候,金德歡敏銳的發現銀箱裡還有一封信。
他擦了擦手,打開信,發現上面是一串名字和地址,其中多是狗屎之類賤民常用的名字, 足足有一百多個,但都是某地某某一家,算起來至少八九百人,金德歡問:“將爺,這是........。”
李定國道:“上面有地址和人名,又都是賤民,買他們不難吧。”
金德歡露出滿口黃牙,說:“不難不難。”
雖說上面很多都是一家子,但賤民就是賤民,在那些中人和兩班貴族眼裡,就是商品,在朝鮮一家賤民可能連五兩銀子都不值,若是用剛茶葉、絲綢去換,或許還能再便宜一些。
李定國點點頭,說:“一個人二兩銀子,年前帶到這裡。”
金德歡心中一盤算,可以多賺五百兩,他連忙說:“明白,肯定隨下一船貨到。”
李定國隨手拔出佩刀,搭在他的肩頭,說道:“時間可以,但是這些人中死一個,就扣五兩,若是死超過十個,我會切了你的耳朵,若是死超過二十個.......。”
“明白,明白,小人明白。”金德歡跪在地上,大聲求饒。
待金德歡離開,李定國大聲呵斥道:“都乾站著幹什麽,老規矩,把這些家夥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頭髮剪掉,扔到爐子裡燒掉,丁壯送軍營,其余送到工坊去。”
說著,李定國一招手,一個中人打扮的年輕譯官走了過來,他的鼻梁上裹著白布,那傷正是出自李定國之手,李定國抓住他的衣服提到了自己面前,說:“一天時間,給這些人登記造冊,如果沒有名字,就給他們取一個名字,如果再讓我看到花名冊上有介屎、牛糞這類名字,我會切了你的手,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