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鎮,興隆酒肆。
“幾位軍爺,裡面請。”一個夥計撩開門簾,把四五個人讓進了正堂。
這夥計在酒肆幹了七八年,眼力自然不差,見這些客人都是體型魁梧、腰杆挺拔的漢子,雖說隻穿著袍服,腰間卻別著各類刀具匕首,便知道這些定然是軍中營卒。
平日裡,這些丘八自然不受歡迎,但如今打了勝仗,朝廷又有封賞,士卒在戰陣之上還有斬獲,剛從屍山血海下來的他們,出手甚是豪闊,這便是夥計極為殷勤的緣由。
“樓上還有雅間,幾位軍爺用不用?”夥計笑呵呵問道。
趙琉璃打量了酒肆一眼,看角落裡坐著七八個身穿胖襖的營兵,便從懷中掏出一塊銀子扔給夥計,大喇喇說道:“俺們都是粗人,上不得席面,便在下面飲宴便是,快切些牛羊肉來,要肥些,塊兒大些,酒來五斤。”
夥計掂量了一下那銀塊,足有四五兩,笑了笑:“軍爺,用不了這麽多銀子,這便讓掌櫃的找來。”
趙琉璃擺擺手,衝著角落裡那些喝劣酒,吃花生米的營兵說:“剩下錢給那些弟兄送些酒菜便是。”
那幾個營兵聽了這話,往這邊看了一眼,不多時,便有酒菜上來,光是牛肉便切了七八斤,那好酒也有三壇,相互看看,都不認識趙琉璃等人,當下便靠了過來。
“都是軍中同袍,便一道饗食吧。”趙琉璃倒是豪邁,那些營兵便拚了桌子。
喝了幾輪酒,才問起趙琉璃的身份,趙琉璃隻說自己是山西鎮的夜不收,這些營兵自報家門,卻道是大同鎮左營的正兵,王樸的麾下。
“都是丘八,這位趙兄弟活的多麽神氣,再看看咱,半死不活的。”
“是啊是啊,趙大哥如何發的財,也給弟兄們支支招。”
趙琉璃哈哈一笑:“有啥招,不過是殺虜建功罷了。”
一個與趙琉璃同來的人說道:“俺們趙大哥是營中個頂個的夜不收,領兩個把總的關餉,此次和東虜作戰,又補了半年的餉銀,這才請俺們兄弟吃酒呀。”
這話說的隨意,那大同鎮的人卻面面相覷起來,其中一年長的問:“怎,你們山西鎮補了半年的餉?”
“就是,俺們就補了兩個月的。”另一人又說。
趙琉璃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楊督師給每個營伍發的都是半年的餉銀,只是落得咱手裡的就不是這個數了。”
這倒不是什麽秘密,九邊各鎮,這種事都是極為普遍的,莫要說他們這些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正兵,便是將領的家丁也不會給足餉銀。
“你們營怎隻補兩月的餉,聽說宣府鎮的那幾個扒皮,為了讓咱們軍漢賣命,也補了四個月的呢,你們將主吃相可真難看。”
這話還沒說完,趙琉璃卻拉住了那漢子,說:“也怪不得那王樸將軍,聽說監軍常駐你們營中,那些閹人,沒了那玩意,也就對銀錢感興趣了,那些餉銀,多半是被那些太監訛詐去了。”
“媽的,這些狗東西,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
“他媽的,有機會老子扒他們皮!”
酒肆裡早就亂做一團,被酒精支配的糙漢被這麽一撩撥,個個如鬥雞一般,最後罵咧咧的離開了酒肆,走後不久,一個矮胖的漢子從櫃台走了出來,坐在了趙琉璃身邊,說道:“趙將軍,為何這般行事,若被人認出來,孫大人交給的差事便毀了。”
趙琉璃擺擺手,說:“俺做事,向來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剛才也不過是多打聽一下大同左營的情況罷了。”
見那漢子不太樂意,趙琉璃說:“王頭兒,
這件事還是偏勞你了。”王頭兒微微搖頭,說道:“原本俺這夥夫頭兒乾的好好的,怎生落在你們手中了。”
趙琉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昨天的事兒多有得罪了,俺打聽了才知道,您原來是王庸的族叔啊。”
王頭兒點點頭:“俺家侄兒確實叫王庸,只是幾年前跟著商隊出塞做買賣,再沒回來。”
“王庸現在可是大人物了,俺見到也要叫一聲大人了,等您乾完這活兒,便去套內尋他,下半輩子,便是吃喝不愁了。”趙琉璃笑呵呵的說道。
當晚,大同左營。
一群軍漢手持大碗排著隊往粥棚去了,幾個夥夫用木杓子在鍋裡攪和著,露出了粘稠的大米,那些軍漢見了,嘿嘿一笑,對著粥棚裡正抽煙鬥的王頭喊道:“王頭,今天將主爺怎這般豪氣,給咱吃稠粥?”
王頭兒笑了笑,露出大黃牙,沒有答話。
那些夥夫卻用長柄杓子在鍋裡攪動一下,倒出了一碗稠粥給了眼前軍漢,然後又蓋了半杓子豆腐鹹菜,那軍漢第一次喝這般稠粥,樂呵呵的蹲在了地上,稀裡嘩啦的喝了起來,剛咽下兩口,忽然呸呸呸的吐了起來。
旁邊人看到,奚落說:“趙老蔫,你個憨貨,**米也能噎著。”
趙老蔫走到粥棚,大聲罵道:“你們這些狗日子的,俺說怎今日這般饗食,原來是用霉米煮的粥!”
“啥,霉米?”周圍的軍漢紛紛圍了上來,其中一人搶過杓子,嘗了一口,吐在地上,罵道:“果然是陳年的霉米,都讓蟲子蛀了!”
周圍人義憤填膺,王頭兒收了煙鬥,不鹹不淡的說:“你們又沒為將主爺殺韃子,有米吃就是恩賞了,還管啥霉米好米?”
“你說啥!”趙老蔫說著拔出了半截腰刀。
王頭兒連忙後撤,說:“這可不是俺說的,是家丁營的家丁們說的,他們還說,這米有了蟲子,還算頓肉食,讓你們打打牙祭。”
“這群狗殺才,竟如此欺辱我等。”趙老蔫一腳踹翻大鍋,大聲痛斥。
這時,廚房裡有十幾個夥夫抬著幾個冒熱氣的大桶,向一邊走出,趙老蔫攔下,掀開蓋子,罵道:“他們家丁吃燉肉,俺們正兵便是後娘養的,吃霉米不成!”
說著,便有人把王頭兒扯了出來,王頭兒連忙說:“這米是將主爺讓俺買的,這月的夥食銀子被他拿去孝敬監軍大人,只能吃這種米了。”
趙老蔫拔出腰刀,站到灶台上,高聲說:“各位兄弟,那狗太監拿了咱四個月的餉銀,如今連飯都不讓咱吃了,這是要逼死咱們啊,有膽量的,跟俺走,拿回屬於咱自己的東西!”
“對,就該這麽乾,大不了去當匪,大不了去投賊!”
一把把的鋼刀長矛指向營地深處的幾個華麗帳篷,王頭兒爬到粥棚裡,向四周看去,那些蠟黃的臉上寫滿了憤怒,漸漸的,人群在擴大,已經有千人數了,烏泱泱的向著中軍大帳走去。
咒罵聲與廝殺聲在營中爆發開來,無數的軍漢湧了進去,在憤怒的支配下燒殺搶掠著。
行轅裡,忙碌了一天的楊嗣昌剛剛睡下,這幾日的勾心鬥角讓他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打發了孫伯綸,穩住了高起潛,讓一直高度緊張的楊嗣昌稍稍平複下來,躺在榻上的他忽然聽到外面亂糟糟的,沒來得及起身,中軍官便衝了進來,撲倒在地,哭著說:“大人,不好了,大同鎮營嘯了。”
楊嗣昌翻身而起,緊張的問:“緣何如此?”
“卑職不知道,只知道是大同左營鬧出的事端。”那中軍官說道。
楊嗣昌忽然瞪大眼睛,想到高起潛經常與大同左營參將王樸廝混在一起,連忙問:“監軍如何了?”
那中軍卻是搖頭不知,楊嗣昌大罵:“蠢貨,還不遣人去找曹文詔與虎大威,讓其出兵彈壓啊!”
那中軍連忙去了,天亮後,楊嗣昌得到消息,大同左營參將王樸被抽筋扒皮,而監軍高起潛則下落不明,現場隻留下一地碎肉殘骨,似是被凌遲處死。
京城,養德齋。
皇帝剛與皇后用過了午膳,左右無事,皇后提議下棋,皇帝隨口便要拒絕,但看著皇后那懇切的目光,想到她與自己恩愛多年,卻因為國事繁忙冷落了她,皇帝心中一軟,也就答應了。
二人正盤坐在榻上,執黑白子對弈,房間裡一片安靜,皇后敏銳的發現,皇帝的愁眉緊鎖,手中的棋子連番跳動, 卻總是不落,她知道皇帝不是猶豫的人,之所以如此,定然是那顆心兒又飛到了朝政之上。
皇后放緩了呼吸,靜靜等待著,皇帝好不容易要落子,卻發現王承恩在門口與一小黃門在說著什麽,聲音很大,他攥緊棋子,問道:“王大伴,什麽事情?”
王承恩竟然沒有聽到,連番斥問那小黃門,皇帝手中的棋子已經被汗水浸滿,他曾經面對過如此局面,便是己巳年聽到東虜圍城的消息,他心裡忐忑不安,生怕再有什麽壞消息傳來,如果真的是壞消息的話,多半與宣大東虜入寇有關。
是楊嗣昌敗了嗎?
王承恩忽然扭過頭,見皇帝忐忑的看著自己,連忙跑進來,卻被門檻絆住,手中的拂塵都是扔到了地上,他也不顧,慌慌張張的跑過來。
皇后臉色微變,呵道:“王大伴,如此孟浪!”
以往恭順的王承恩卻沒了平日的形狀,舉著一份塘報,高聲喊道:“大捷啊!大捷啊!”
“是宣大鎮大捷嗎?”皇帝臉色綻放開來,滿心期盼的問道。
王承恩跪在地上,清了清嗓子,說道:“皇上,四鎮督師楊嗣昌督領宣府、大同、山西、延綏四鎮,於五寨、繁峙、代州、大同、威遠,連戰連捷,斬首東虜超過兩千七百余,西虜近四千,繳獲糧草二十余萬石,金兩萬兩,銀十八萬兩,解救被虜百姓二十多萬,斬殺老奴之弟,皇太極之叔吳達海,另斬額真以上將官十三人,還生擒大漢奸李永芳!”
皇帝當場愣住了,啪嗒一聲,被汗水浸染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