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終於在來臨,在崇禎皇帝看來,這一年都一開始就不那麽的吉利、
正月初一,京師狂風大作,從西北吹來的沙暴席卷燕山腳下,遮天蔽日,兩日不見天亮,市井傳言,此風不祥,主兵禍天災,大明無福。雖說欽天監的人給出的答案完全相反,但河南傳來的消息卻讓傳言越發被印證了。
年前時,闖賊兵困南陽,守城官將俱是投降,唯有唐王死戰不屈,力竭被俘,李自成卻言唐王是大明少有的賢王,將其妃妾子嗣連同唐王本人放歸,並讓其告知崇禎,朱明無道,天命不在,是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了,更讓唐王攜帶書信給了洛陽城中的福王。
信中所言,福王驕奢淫逸,為藩王之首,待破洛陽之日,從其王府搜出一兩銀子就割肉一塊,原本崇禎對這挑釁之語不放在心上,但局勢的敗壞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李自成在崇禎十一年初就兵發中原,河南州府縣城皆是不敵,無論是力戰還是請降,不過一個月,闖賊兵困洛陽城,號稱五十萬,其中雖多為饑民,但可戰之兵亦超過十萬,大半是從湖廣到洛陽收攏、俘虜的官軍。
如今到了崇禎十一年三月,闖賊圍洛陽已有兩月有余,官兵皆不能戰,李自成收攏河南饑民,均田免賦,一路沿著黃河南下,前鋒抵達開封府。
到了這個地步,大半個河南已經落入了闖賊手中,而蘇北的獻賊也逆流而上,與連陷城池十余座進入了河南境內,二賊所佔之土已經連作一片了。
而對於二賊之禍,朝廷內閣已經炒作一團,但是在一點上無論楊嗣昌這類激進派還是東林黨亦或者溫體仁這類保守派,出乎意料的達成一致,那就是絕對不能貿然派兵南下,楊嗣昌更是明言,非二十萬兵馬不可破闖賊。
要說這二十萬兵馬朝廷倒是湊的出,但所有的數字都在理論上,侯詢的兵馬損折大半,防守湖廣都力所不及,盧象升麾下倒是有三萬余,但被獻賊牽扯在了揚州一帶,還要保住漕運,北府的塞外兵馬和延綏兵實力最強,但皇帝和內閣都選擇了無視,生怕出現請神容易送神難的局面,至於遼鎮數萬精兵,卻是更難調動,如今能仰仗破賊的也就只有宣大和陝西的新軍了,可練兵不過一年半,處處掣肘,步步不順,最關鍵的是崇禎十年的旱災蝗災,把太多的軍餉用於賑災濟民,如今宣大不過新軍四萬,陝西也不過兩萬,便是湊上尚未淘汰的邊鎮舊軍,也難以有十萬人,便是這些兵馬,也還分部在兩個方向。
然而,洛陽和開封的一封封求救文書卻不能置之不理,朝廷更不能看著二賊進入山東和直隸不管,在皇帝的逼迫之下,楊嗣昌終於決定親自督領宣大和陝西援軍,南下剿賊,計劃中的糧餉還未到位,督師尚未成行,薊鎮卻再次傳來警訊,東虜從喜風口、獨石口和牆子嶺三處破口入關。
與以往不同,此次寇邊之虜俱是東虜,三路大軍合計不過兩萬眾,俱是一人雙馬,不攻大城,只是擄掠京畿,薊鎮派兵應戰,薊遼總督殉難,戰死將官,參將及以上共有把人,損折兵馬近三萬,仍不能延緩其攻勢,最終京師戒嚴,東虜前鋒甚至到了固安一帶。
寇邊不到十日,正當直隸各城池嚴防辮發胡服的東虜的時候,孔有德卻率領烏鎮哈超一支騎兵混雜在敗退的昌平軍中,進入了通州,控制了四門,將碼頭貨倉裡的財貨漕糧搶掠一空,繼而北上撤回邊牆之外,整個入寇持續不到二十日。
崇禎皇帝坐在禦座上,目光呆滯,一夜之間仿佛老了二十歲,
年紀輕輕的他已經頭髮半白。連續半年來,所有的塘報和文書都是陷城失地、損兵折將的壞消息,要麽就是請餉、要糧的折子,半年來的痛苦已經折磨的這個年輕人處於崩潰的邊緣,無數日夜的不眠不休和飲食不暢更是耗費了他大量的生命力。
“皇爺......皇爺......。”王承恩低聲的叫道,終於讓皇帝的眼中散發出了一點光亮,他小心的說道:“內閣的諸位先生和六部的官員都是到了,您看........。”
“讓他們進來吧,還有什麽壞消息是朕不能承擔的呢?”皇帝長出一口氣,低聲說道。
楊嗣昌與十余個官員一道湧入,見天子面無血色,楊嗣昌不再敢看,只是說:“陛下,東虜撤離邊牆,仍舊屯聚在大寧衛一帶,雖說如此,京師卻可以暫時解除戒嚴了。”
崇禎似乎根本不把京師戒嚴不戒嚴放在心上,說:“東虜屯兵於大寧衛,毀壞十余裡邊牆,似有再寇之意,諸位先生還是與朕商議一樣,如何平賊拒虜吧。”
大臣們都是低頭不語,如今中原流賊成患,東虜又借機入寇,兩面受敵,以大明如今的軍力財力,力所不及。
“微臣......微臣奏請與東虜議和,穩定京畿,好抽調關寧軍與新軍一道南下剿賊。”楊嗣昌正聲說道。
皇帝臉色大變:“東虜狼子野心,殺我百姓,擾我疆土,覆滅遼東數百萬無辜,豈能議和,楊先生,你這是要讓朕千夫所指,史書留罵名啊!”
楊嗣昌跪在地上,說:“如今之計,這是最妥當的法子呀。”
皇帝怎麽會不知道這是最妥當的法子,只有和東虜議和,才能抽出力量剿滅東虜,還不讓北府佔了便宜,但是如今東虜已經建國,虜酋稱帝,早過了議和的最好時機,難道要大明承認那清國嗎?
“各位先生,諸位卿家,你們也是這般想的嗎?”皇帝見楊嗣昌執拗,看向其余人。
眾人皆是不敢說話,最後還是溫體仁出來和稀泥:“議和確實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只是現在不是好時機,東虜擄掠京畿,固安以北幾乎家家披麻戴孝,此時議和,恐民意沸騰啊,再者,恰如陛下所言,東虜狼子野心,老臣就怕東虜假意議和,待新軍和關寧軍南下之後,再行入寇,屆時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溫先生老成謀國,此正朕心中所慮,此次東虜寇邊,隻不到兩萬人,顯然臨時起意,借的就是中原流賊大患的機會,想要與流賊南北呼應,朝廷應接不暇,以虜酋之無恥,待大軍南下,怕是立刻毀約呀。”崇禎歎息一聲,疲憊的說道。
楊嗣昌不僅抬頭看了一眼皇帝,他感覺年前這個年輕人在兩年似乎成長的太快了,若是放在兩年前,斷然想不到這麽深。
“陛下,不議和仍舊是滿盤皆輸,不議和就得讓宣大新軍守衛京畿,隻憑陝西的新軍剿賊,怕是羊入虎口,白白耗費了朝廷新軍啊。”戶部尚書錢謙益上前說道。
“難道就沒有其他法子了嗎?”皇帝悵然問道。
眾人相互看看,都是選擇了閉嘴,殿內所有人都知道,法子不是沒有,就在北府雲中侯孫伯綸身上,只要他肯出手,無論是南下剿賊還是東去平虜,皆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但無人敢提此事,所有人都清楚,無論讓孫伯綸做什麽,他都會去做,但孫伯綸已經是化龍之蛟,這一仗將會徹底的蛻變了。
大殿內靜的可怕,可聞聽臣工呼吸之聲,皇帝在等,大臣也在等,都不想說出那個建議,成為大明歷史上的罪人,一時陷入了沉寂。
許久之後,跪在地上的楊嗣昌緩緩起身,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疏,聲音沙啞的說道:“陛下,這是雲中侯請征遼東的奏疏。”
此話一出,整個大殿中人都是長出一口氣,就連崇禎皇帝都是扭動了一下脖子,從緊張中放松下來。
王承恩把奏疏呈上,皇帝看了之後,面無表情,對王承恩說:“去給各位先生看看吧。”
眾人接過奏疏,詳細看了看,原來是孫伯綸請求遠征遼東的奏疏,在這個奏疏中,孫伯綸沒有要糧餉,也不要宣大的一兵一卒,隻以延綏兵馬和蒙古義從進軍,聲言此戰若順利可平滅東虜,收復遼東,不順也可駐兵薊鎮之外,屏藩京畿,可以說,奏折完全是為今時今日之局面量身打造的,唯一有些過分的要求就是讓延綏巡撫周士奇督師大軍,而且列為必要之條件。
顯然,一個巡撫是無法督領如此大軍的,怎麽著也是總督,如今大明能與東虜扯上關系的總督只有兩個,薊遼總督和宣大總督,考慮到薊遼總督已經在此次東虜寇邊中戰死,眾人也就明白,孫伯綸為周士奇要的就是這個位置。
殿內所有人都明白,孫伯綸此戰已有不敗的把握,考慮到北府的實力和孫伯綸以往戰績,眾人並不懷疑,而戰後,以其軍力和薊遼總督的名義,畿輔之地也就落入到了孫伯綸手中,這是顯而易見的結局,就看天子願意不願意答應了。
“楊先生,你以為如何?”皇帝見眾臣安靜下來,當下問道。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楊嗣昌身上,而楊嗣昌卻絲毫沒有猶豫的意思,說:“微臣支持。”
“可若是如此,這.......這北疆豈不是........。 ”皇帝站在那裡,斷斷續續的說道,然而最後一切話語都化做了一聲長歎。
殿內群臣皆不敢答話,最終皇帝說道:“既然如此,就命雲中侯出兵遼東,但周士奇.........,命陳新甲入朝任兵部左侍郎,參讚軍機,周士奇為宣大總督,督領征伐東虜一切兵馬。”
“陛下......新軍.......。”楊嗣昌忍不住打斷了皇帝。
皇帝抬手,繼續說道:“欽命曹文詔提督宣大二鎮新軍,陝西巡撫孫傳庭督領陝西新軍,隨督師輔臣楊嗣昌出征剿賊,文官自總督以下,武官自總兵以上,皆可憑尚方寶劍專決,若情真罪當,即可便宜從事,行間一切調度賞罰,俱不中製。”
楊嗣昌聽了這個命令,連忙下跪,叩謝皇恩。
待其起身,天子說:“溫先生,啟用洪承疇為薊遼總督,督領遼鎮、薊鎮兵馬出寧遠,配合雲中侯大軍。”
最後一個命令,惹來殿內群臣議論,大家萬萬沒想到,在中都陷落後,東林與楊嗣昌一道攻訐中幸而未死的洪承疇竟然直接擢拔為了薊遼總督,雖說皇帝這是有意分薄北府的勢力范圍,但在宣大和薊遼之中做出取舍的皇帝有如此舉動,仍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群臣告退之後,崇禎皇帝癱坐在了禦座之上,右手忽握忽張,殿內已經是一片安靜,好像剛才發布的一切命令都是一場虛幻一般,他怔怔的看著窗外烈日下卷曲的樹葉,喃喃說:“崇禎十一年.......崇禎十一年,大明能安然度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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