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十月初,後套。
從崇禎四年三月越過邊牆算起,孫伯綸在河套一帶已經三年半了,這是他的第四個秋天,也是最愜意的一個。
自從成為了延綏鎮副總兵,再無邊牆阻隔內外的勢力相連,只要有合理的名義,延綏的兩個營伍和套內的精兵,已經可以隨意調動了,而且,套內的良田已經粗見規模,去年實現糧食自給之後,今年便已經把粗糧、飼料作為商品出售給其他蒙古部落,只有精米和小麥還需要再從商人手中輸入。
在套內周邊的勢力之中,西套的塔什海和他的鄂爾多斯部算是孫伯綸最真誠的盟友,從撤退的林丹汗那裡獲得掌管西套的大權後,塔什海著實渡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不僅部落內生計艱難,而且還面臨女真和孫伯綸兩大威脅,一直到孫伯綸圍困歸化城,塔什海才真正意識到,女真人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強,而喜歡做生意甚過打仗的孫伯綸也沒有那麽的可惡。
塔什海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自立為王是多麽的愜意啊。
轉變了觀念的塔什海開始了與孫伯綸的深入合作,先是用雜畜換鹽鐵,繼而用種馬和戰馬換糧食、布匹,而在今年初,塔什海與孫伯綸談攏了一件事,用土地換兵甲。
塔什海在後套水網密布的‘破河’處讓孫伯綸劃定了一片多達三十萬畝的土地,以胡楊、柳樹插邊,換取了一千五百騎兵的全部裝具,除此之外,這片劃分的土地還要向塔什海上繳三萬石粗糧和兩萬石飼料的稅收。
如今,大半年過去了,交換的武具已經全部裝備在了自己親信的身上,而稅收已經入了庫房,塔什海邀請孫伯綸到後套打獵,意圖把這種合作模式擴大。
在塔什海看來,那幾十萬畝的土地無非是一片肥沃的牧場,只能養活千把帳牧民罷了,而賣給了孫伯綸,便是糧食與兵甲的入帳。
孫伯綸也很滿意這個買賣,在范興的領導下,這片肥沃土地沒有分給套內的漢人,而是開墾出來,用從綏德一帶遷徙過來的無地流民建立了一個個大農莊,這些人農莊少則百戶人口,多則三百余戶,卻可以用充足的馬騾和鐵廠製造的大鐵犁種植兩萬到五萬畝不等的土地,科學的組織方式和先進的生產技術帶來的更高的產量,由此范興也打了一個翻身仗,獲得了和老對手王庸一樣的地位。
塞外的秋天空氣清冽乾爽,天空湛藍無垠,白雲從頭頂浮動,好似朵朵帳篷籠罩在頭頂,孫伯綸俯身查看著這片今年初開墾出來的土地,田壟上的高粱茬子還在那裡,密布甚為米,長的分外粗壯,雖說他不懂種地,卻也知道這片土地是無比的肥沃,而在遠處,一排人影正揮舞著鶴嘴鋤和鐵鍬,挖掘溝渠,修築塘壩,防止黃河再次改道,這些人中有安頓在此的農場農戶,也有前來打短工的鄂爾多斯人,范興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明年春天中上春小麥,讓這片土地再回漢朝塞北江南的盛況。
“嘿,必闍赤大人,您看我獵的這隻兔子肥不肥,掂量著足有七八斤重,不比你蘇泊罕草原的差了,想來這廝定然吃了咱們不少好谷!”
孫伯綸正查看著,塔什海的聲音傳來,孫伯綸回身一看,這廝身邊只有十幾人人,牽著一條黃狗,右手還擎著一隻甚為神駿的鷹,倒有些左牽黃右擎蒼的感覺,他手裡有一隻肥碩的兔子,被塔什海扯著耳朵,正在亂蹬呢。
原本塔什海是要邀請孫伯綸去烏梁素海獵殺黑狼和野鹿的,孫伯綸卻提出讓塔什海感受一下什麽是漢人的出獵,便越過楊柳邊,
進了農場內,獵殺秋後的兔子。“塔什海大人的射術無雙,卻為何讓鷹犬追趕?”孫伯綸笑問。
塔什海哈哈一笑:“我的弓矢是用來對付強敵的,區區野兔,不配我一矢爾。”
孫伯綸點點頭,從馬上解下一個酒壺,扔給塔什海,正是今年新釀的高粱酒,塔什海是嗜酒之人,拿起便喝了一大口,這酒用的是蒸餾之法釀造的,極為辛辣,卻正和塔什海粗獷的性子,他連連叫好,孫伯綸道:“這是今年的新酒,隨我來的商隊裡有二十壇子,是贈送給您的。”
“哎呀呀,必闍赤大人贈我好酒,我卻實在想不到有什麽東西可回贈的。”與漢人打交道久了,塔什海也知道了有來有往的道理,但身無長物,摸遍了全身,也沒找到什麽好東西。
正此時,田埂那邊幾個掏老鼠洞的漢家孩童忽然一聲叫,竟有一隻貂兒從老鼠洞中鑽出,那貂一身雪白,皮毛豐美,塔什海看了意動,對身旁的射雕兒說道:“去,本官要拿雪白貂皮,用以回贈必闍赤大人,誰能得之,必有厚賞。”
那些人打馬而去,烏魯思台吉在一旁看的焦急,在塔什海耳邊說了什麽,塔什海臉色一變,喝道:“你說的對,快去傳信,生擒那貂兒,絕不能有一點損傷。”
烏魯思台吉立馬快馬追去,塔什海笑了笑,說:“想必美麗的淑濟別吉定然喜歡這等活潑的貂兒。”
孫伯綸不免有些呆住了,想不到塔什海變的這番樣子,與以往那個兩翼大總官改變不少,莫要說淑濟,天下女人對這等毛茸茸的純色小獸都沒有抵抗力的。
“大人,農莊裡準備了美酒和烤肉,請您去吃用呢。”一個仆人過來說道。
孫伯綸點點頭,帶著塔什海向農場而去,塔什海卻道:“必闍赤大人,咱還是去路上走馬吧。”
孫伯綸低頭一看,原來一行人在草原上走慣了,哪有路的概念,但這片土地早已耕耘了一年,沿著灌渠有一條路,秋收時用來運糧的,孫伯綸笑了笑:“難得塔什海大人心疼農人呀。”
塔什海哈哈一笑,道:“其實現在沒什麽,畢竟秋收了,若是春夏,牧民的羊馬越過楊柳邊,踩踏啃食禾苗,那本官是要重重的甩幾鞭子的。”
見塔什海一片討好的意思,昨日歡宴又屢屢提出擴大耕地的意思,孫伯綸說道:“塔什海大人,墾荒後套,對你我都有好處,擴大耕地我倒是沒意見,只是林丹汗要回來了,他麾下的羊馬可不歸你管,不知道明年的禾苗是否會被啃食,即便是收獲,或許也要被征做東征的軍糧了吧。”
塔什海聽了這話,臉上變的烏雲一片,若林丹汗回河套,自己這般愜意的日子怕是就要到頭了,鄂爾多斯部並不是他的,且不說林丹汗與女真人誰勝誰負,大軍一過,自己好不容易積攢的牛羊糧食,怕是要損失殆盡。
“我還聽說,土默特人已經在東遷的路上了,下個月便能抵達後套,不知到時候,這後套能否讓兩大部落過冬呢,鳩佔鵲巢之事,怕是已經迫在眉睫了吧。”孫伯綸又提醒了一句。
二人進的農場的木屋,道上酒水,切下羊羔肉,孫伯綸吃的香甜,塔什海卻是感覺味同嚼蠟,林丹汗東征之事已經讓他食不知味了。
“哎,此番請必闍赤大人來,便是一起商議此事呀,必闍赤大人天縱之資,必可為解疑答惑啊。”塔什海讓仆人們都出去,才說道。
“怎麽,塔什海大人還不想讓林丹汗東遷嗎?”孫伯綸笑問。
塔什海眉頭一皺,道:“這豈是我能決斷的,我是擔心,大汗非女真人的對手呀。”
孫伯綸略略點頭,若說女真人在漠南的軍力,自從嶽托替代多爾袞以來,又增強了些,不僅兩紅旗外加兩黃旗的部分人馬,而且還帶來了蒙古八旗和孔友德天佑軍,再加上左右兩翼的精兵,隨時可抽調四萬人馬作戰。
而林丹汗去了青海大草灘之後,實力也有所恢復,特別是得到大明的錢糧和政治支持後,察哈爾部實力恢復的很快,已經有三萬多帳,加上鄂爾多斯部的這近兩萬帳,便可拿出四萬兵馬來,而林丹汗還有幾個實力不錯的盟友,首屈一指的便是來自漠北的土謝圖部的卻圖汗,在林丹汗西遷的時候便帶著四萬部眾叛逃漠北,前往了青海大草灘,其與林丹汗有著一樣的紅教信仰,並且由他牽線搭橋,組成了一個反黃教聯盟,把烏斯藏的藏巴汗和康區白利土司拉上了戰車。
而此時土默特的卜失兔汗已經在大明的牽線搭橋下,與林丹汗達成聯盟,其麾下也有近兩萬帳,如此算來,林丹汗舉國東征,可以有六萬人馬出戰。
這還不考慮套內的孫伯綸部,如此算來,已經對女真人構成了兵力優勢,孫伯綸並不懷疑林丹汗有實力擊敗女真人,畢竟嶽托有足夠的空間後撤保存實力,但東征勝利的標志至少也應該打下歸化城,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蒙古人本就不擅長攻城,而孔友德的天佑軍雖說只有三千人,卻都是使用火銃的,而且還帶來了七八門紅夷大炮守城,孔友德還負責擴建歸化城,孫伯綸安插在商隊中的探子回報,歸化城已經擴建大半,看樣式,越發像是西方人的棱堡了。
顯然,孔友德這個師從佛郎機人的家夥,把學到的火器和城防本事用在了歸化城了。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就算林丹汗贏了又如何,打下歸化城又如何,後金已經消滅了東江鎮,打服了朝鮮,已無後顧之憂,大不了再來第三次西征,皇太極領兵而來,就不會再給林丹汗逃回青海的機會了,便是套內和後套也守不住了。
顯然,林丹汗的這次貿然西征,受害的便是塔什海和孫伯綸二人,其中最明顯是塔什海,孫伯綸身處套內,進可攻,退可守,而塔什海呢,林丹汗一來便會奪走他精心打造的一切,若敗給女真人就徹底完了。
然而,對於林丹汗的這次東征,孫伯綸一直是心存疑慮的,只是青海大草灘離他太遠,林丹汗那裡也沒有什麽自己人,孫伯綸一時得不到確切的情報,如今面對塔什海這個林丹汗的右手,孫伯綸便把問題問了出來。
“卜失兔是如何與林丹汗達成一致的呢?”孫伯綸認真的問道。
面對自己最大的金主和盟友,塔什海也不隱瞞,說道:“大汗去了青海之後,與卜失兔接陣兩次,誰也奈何不了誰,便請求明國調停,大汗與明國結盟,卜失兔又是大明的順義王,明國便提出兩部修好,與明國一道,共伐金國的策略,大汗便答應了, 且在明國使臣面前,與卜失兔在長生天面前發誓,約定永不背叛,並且議定,打敗金國奪回右翼之後,把大青山以南到邊牆的草原分給卜失兔汗,歸化城也不例外。”
孫伯綸聽的呆了,這狗屁協議,雙方也信?從卜失兔那裡考慮,戰時背叛林丹汗,反戈一擊,也能獲得那片草原,畢竟女真人對蒙古各部還是挺慷慨的,而林丹汗恐怕也考慮著待土默特部離開青海大草灘,便想法子兼並該部吧。
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林丹汗和卜失兔汗不可能不知道,即便是長生天那邊的誓言在切切實實的利益面前也是不堪一擊的,更不要說,當初是林丹汗打敗了卜失兔,逼他去的青海,兩人可是有血海深仇呀。
塔什海苦澀的笑了笑,說:“為了保證兩部的和平,明國使者要求林丹汗把額哲送到土默特部為質,而攻打歸化城則由土默特人完成。”
孫伯綸聽了這個法子,倒是有些認可了,畢竟額哲是林丹汗目前唯一的兒子,只是大明一向滿口仁義道德,怎麽會出這種主意呢,孫伯綸便問那使者的名字,塔什海卻直言不知。
“必闍赤大人,危局已定,大汗雖有智謀,但麾下離心離德,恐不能勝,你我要想條活路啊,若不得破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塔什海越說越是焦急,不免有些激動。
孫伯綸聽後,微微一笑,說:“漠南局面敗壞至斯,已是危若壘卵,你我切不可坐以待斃,正所謂,危機危機,危險中自有良機,不如你我聯手破局,換得日後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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