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天色漆黑,明月掩蓋在烏雲之後,天色驟冷,卻沒有大風,想來後半夜必有大雪,牧民們早早把牛羊趕緊圈內,蓋上牛皮草垛,用以牲畜取暖,天不黑便進了帳篷。
黑夜之下,土默特的營地一片安靜,偶爾傳來歡笑之聲,自從動遷以來,從未享受過如此生活了,隨手取來的秸稈喂養牛羊,清澈的黃河水煮沸奶茶,而鍋裡燉著加了鹹鹽的羊肉,無論鍋還是鹹鹽,都是商棧逃跑的商人扔下的。
漆黑的夜幕下,黃河嘩啦啦的流著,反射著河堤上的火光,一隻船隊正順流東區,河上的船與商隊常用的漕船、平底船完全不同,這些船吃水很淺,船身狹長,船的兩側各伸出二十余的船槳來,今夜無風,船帆已經收起,只有船槳往複運動,即便如此,已經是行走如飛,這些因為船槳如同蟹腿而被叫做快蟹的船隻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商幫,而是由必闍赤的船廠打造的戰船,用於運兵和緝拿不交稅的商船。
船隊共有三十條,每條船上都有近五十人,除了少數的跳蕩選鋒,其余全是弓箭手,他們身披鎧甲,都是靠著船幫坐著,忍受著船體晃動帶來的嘔吐感,這些草原上的健兒雖然經過了十幾天的訓練,嘴裡含著生薑片,臨行還喝了帶醋的開水,卻也無法完全適應船上的生活,即便這樣,他們也是從三千多人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千萬別出問題。”余彥蹲在地上,打量著北側的河堤,小心的祈禱著,他倒是不擔心這些弓箭手,畢竟弓箭手不需要射殺敵人,只需要用火箭點燃北岸的賊營便可,但是他很擔心船體碰撞和劃槳會引來賊人的預警。
“余大人,到了。”向導小心的說道,他本是一個商人,此番主動參戰,便是想成為孫伯綸高粱酒的經銷商,在草原各部中,那種高度數的烈酒實在是太暢銷了,他只需要倒出來一點用火點燃,就會引來無數的酒鬼。
余彥看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遠處火光點點,沿著黃河一線鋪開,偶爾還有聲音傳來,他當即下令:“快掛上燈號,減緩速度,軍卒噤聲!”
船隊的速度減緩了許多,船槳也收了起來,只是順流而下,幾乎沒有聲音,向導引領著船隊繞過深入黃河的碼頭,很快便到了商棧所在,那裡停著一艘船,船上有一盞燈,正是探子留下的燈號。
“上火箭!”余彥高聲喝道。
弓箭手半跪在地上,從胡祿裡拔出一根羽箭,這羽箭的箭頭後部包裹了一層厚厚的羊絨,他們把箭矢塞進釘在船幫上的一個鐵桶裡,那裡面東西混雜了延安弄來的猛火油和瀝青,松軟的羊絨浸染了引火物,在火把上快速點燃,便是一片大火,火勢熊熊,燒的手升騰,余彥當即下令自由射擊,弓箭手拉了滿弓,便把箭矢射向賊營。
既然攻擊開始,所有的顧忌都消失了,打頭的快蟹上想起了隆隆的鼓聲,余彥聽鼓聲控制這船隊前進的速度,弓箭手不管不顧,只是射出國建,一道道火光從船上飛出,高高躍起,再狠狠的落下。
土默特的營地之中到處都是可燃物,秸稈垛、帳篷、草料堆,牛馬車以及那些羊皮羊絨,在火箭射出的第一輪,便造成了一片混亂,首先遭到攻擊的便是商棧,草棚和原木打造的房間瞬間開始燃起大火,繼而騷亂開始了,各種牛角號、銅鑼的聲音響起,但是沒有製止住混亂,反而加速了火勢的蔓延,星星之火很快變成燎原之勢,向四周擴散,吞噬了周圍的一切生命。
在完全點燃了商棧之後,余彥帶著船隊向東而去,沿途一路放著火箭,點燃了土默特的整個大營,河堤上火勢熊熊,余彥可以看到到處都是人影在四處奔走,馬騾牛羊四處亂竄,完全沒有了章法。
砰!
一聲炸裂之聲從商棧西北響起,正是農莊所在的方向,農莊之中鑽出數以千計的步卒,正快速列隊,向著營地衝擊而來。
聽到這個聲音的余彥自然明白,主將徐麻子的大隊已經動了,想來塔什海的騎兵也會在一刻鍾內趕到,雖說引燃賊營已經立下大功,但余彥可不是那麽容易滿足的人。
他當即下令船隊靠岸,隻留下三人看管船隻,其余全部上岸,那些暈船的弓箭手、跳蕩手留在岸上休整,其余槳手持有長矛整隊,由余彥帶領,撲向賊營。
這些槳手從未上過戰陣,余彥便命他們排列緊密,向商棧撲去,他私心想著,卜失兔若是燒死了便罷了,若是沒死,自己怎麽著也要擒住他,以免功勞落得他人手中。
這場戰鬥注定沒有什麽懸念了,土默特人已經大亂,又被集中而來的步營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步隊趕到營地的時候,土默特人甚至沒有形成明顯的防線,營中之人,無論軍士還是牧民,都是發了瘋似的逃跑,讓步隊隻放了一輪火銃,便打垮了土默特人微弱的反擊,密集的隊形的步卒從東向西如石碾一樣碾過,所有抵抗者俱是被長矛刺殺。
唯一能從混亂中保持鎮定的是駐守在商棧以西的俄木布,他的營地只有少部分遭到火箭攻擊,那些戰船便順流向東了,俄木布很快集合了近千騎兵,他看著東去的船隊,還在一輪輪發射火箭,便知道偷襲他的人是套內的孫伯綸了。
“台吉,我們快去商棧救援大汗吧。”一個頭人滿臉急躁的對俄木布說道。
然而,俄木布卻沒有動,他看著遠處燒成火海的商棧,臉色一片鐵青,心中滿是對卜失兔的不滿,從青海一路回來,他便對父汗的短視和傲慢感覺憂慮,更是不滿卜失兔貪圖便宜在黃河邊過冬的計劃,他勸說此地距離孫伯綸太近,太過危險,卻被卜失兔斥責為懦弱。
如今,卜失兔已經身陷火海,不知死活,俄木布終於把自己的父親給拋棄了,正如當年卜失兔拋棄他渡河西逃一樣。
“不,不要去,商棧中儲藏的盡是羊皮、烈酒等易燃物,大汗怕是凶多吉少,漢人既然敢如此堂而皇之的動手,塔什海是同謀,我想他的騎兵馬上要來了。”俄木布咬牙說道。
“那該如何?”幾個頭人問道。
俄木布道:“去渡口那邊,林丹汗的福晉、兒子都在那裡,我們抓了他們,去漠南,去找大金汗,只有這樣,才能報滅族之仇。”俄木布把主意和盤托出。
話音一落,顧不得再召集人馬,便帶上身邊這千余騎兵去了碼頭,果然找到了在火中逃竄了蘇泰福晉和額哲,俄木布讓人綁了他們便折返向東而去,遠遠便看著數千騎兵衝入了土默特的營地之內,火光映照下的那狼頭大纛正是塔什海的。
天色漸亮的時候,孫伯綸與塔什海的聯軍終於控制住了局面,已經派出了騎兵追趕四處亂竄的牧民和牛羊,營地裡一片焦臭的味道,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和橫死的牛羊,雙方的士卒正火場中搜尋著有用的東西。
“大人,卑職找遍了營地,卜失兔被馬匹踩踏而死,讓塔什海得去了,沒有找到蘇泰和額哲。”余彥走到孫伯綸面前,低聲說道。
這時,營地外飛奔來十余騎,馬上下來一個漢子,低聲說:“大人,特穆爾大人讓小人來回報,他在營地以東十五裡的河汊裡抓到了七八個土默特人,他們說自己是俄木布的人,還說昨晚俄木布抓了林丹汗的福晉和長子,向東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孫伯綸警惕起來,找來余彥和徐麻子,吩咐道:“營地之事就由你二人負責,萬莫讓塔什海佔了便宜,此番一戰,是我方主力,牛羊部眾皆由我方先挑選。”
徐麻子握緊拳頭,說:“大人放心,塔什海要敢玩心眼,得先問過俺的拳頭。”
孫伯綸點點頭,這才微微放心下來,便召集親衛隊,立刻向東疾馳,很快便找到了特穆爾和兀良哈,二人麾下有過千騎兵,兀良哈說道:“大人,俄木布必然要向東投奔東虜,我等速速去追吧。”
孫伯綸擺擺手,展開地圖說:“你們且看,從五原商棧往東,河網密布,還有烏梁素海阻隔,便是越過,木納山下還有諸多鄂爾多斯的部眾,極難潛越,俄木布狡猾如狐,定然知道,大軍潰散,麾下軍卒士氣全無,心生退意,這才假裝東進,試圖擾亂追兵,待其收攏人馬,定然北上,越過黃河,再沿陰山腳下向東,前往歸化城。”
“所以,兀良哈,你帶四百騎兵,沿著痕跡向東追殺,我與特穆爾向北越過黃河,在黃河北岸等著他。”孫伯綸直接吩咐道。
“大人,若俄木布以額哲為質要挾於我,卑職當如何?”兀良哈獨領一路,自然要負全責,當即問道。
“萬萬保全額哲性命。”孫伯綸當即說道。
兀良哈臉色微變,低聲稱是,孫伯綸知道他心中疑惑,便說:“爾等要清楚,本官與塔什海結盟,俱是相互利用罷了,我們與塔什海的區別便是,在大汗繼承人的問題上,他沒得選,而我們可以兩頭下注,所以,額哲死不得!”
正如孫伯綸預料,俄木布一路往東,沿途甩掉那些心思不堅定的軍卒, 在烏梁素海以西便折返向北,沿著破河北上,一直到了待越過黃河的時候,身邊只剩四百余騎。
已經疾馳了兩天,所有人都是灰頭土臉,神情狼狽,待涉水過河,冰冷的黃河水打濕了衣袍,在這十月飛雪的天氣,更讓人感覺寒冷,天空中飄蕩起了雪花,天色也昏暗了下來,俄木布知道,若是再不停下宿營,一場風雪過後,沒有人可以活下來。
暮色降臨,俄木布命人殺了七八匹累垮了的戰馬,點火烤肉,俄木布坐在篝火旁,看著馬肉在火上翻騰,散發出一陣香氣,油脂不斷落在篝火之上,發出滋啦啦的聲音,那香氣讓俄木布的肚子咕咕亂叫,無異已經勾起了他的食欲,但俄木布咽了口水,僅僅只是切下三分之一吃下,然後把那馬肉遞給了抱作一團,正瑟瑟發抖的蘇泰福晉。
粗硬的馬肉被餓瘋了的蘇泰和額哲一道分食,蘇泰有了氣力,便問:“俄木布台吉,你要帶我們母子去哪裡?”
“歸化城,找大金汗。”俄木布說道。
蘇泰低頭不語,雖說成為金國傀儡要比未來的蒙古大汗要低微很多,但好歹可以保住兒子的性命,對於眼前這個處境來說,已經是很好了,至少不用擔心俄木布因為那晚的戰禍加害自己。
裹著凍硬的羊皮,一群人在背風的河灘下睡著,第二日,俄木布從睡夢中醒來,已經凍的感覺不到腳趾,他連忙揉搓,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嘯音,似是羽箭飛過的聲音,他抬頭一看,百步開外,自己安排在胡楊樹頂的哨兵已經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