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指揮使衙門。
一襲青衫的楊鶴坐在簽押房裡,手執毛筆,書寫向天子呈送的奏疏,幾次落筆又幾次歎息,終究還是沒有寫一字。
對於這位萬歷三十二年的進士來說,陝西的局勢已經敗壞到了無以為繼的地步,當他以兵部右侍郎身份總督三邊軍務的時候,提出的是招撫之策,在他看來,陝西的民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崇禎元年就不斷的災荒和遼餉等重賦的迫害,讓農民走投無路,只能造反,而神一魁等人的造反還因為多年的欠餉。
楊鶴一直堅持以撫為主,以剿為輔的政策,一則他並不嫻熟戎事,二則他深刻的認識到,如果不能給農民一條活路,降而複叛的事情會不斷發生。
按理說,這個策略並沒錯,但前提是要有足夠的錢糧,而遼東戰事不斷霸佔了大部分的財政,莫要說賑災濟民,就是剿賊的軍餉都拿不齊全,而他雖然是三邊總督,卻沒有授權插手地方的財政,無法獲得足夠的財力。
然而,剿賊之事到了現在,局勢已經和原先有了大不同,在流賊的成分上,落草的邊軍已經和饑民合股,聲勢越發浩大,而災荒頻仍不斷,也讓饑民無法歸鄉,再加上賀人龍的殺降,讓更多已經招撫的流賊複起,若不是大量流賊竄入山西境內,這陝西還不知道敗壞到何等地步。
楊鶴思索了許久,終究選擇了落筆,然而所寫卻是請罪書。
能在這個年紀成為二品大員,楊鶴對政爭自然不陌生,從邸報和京城傳信的蛛絲馬跡中他已經預料到,端坐在京城的那位年輕天子已經對自己失去了耐心,而政敵的攻訐則更加速自己獲罪的速度,對視君如父的楊鶴來說,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縱然他問心無愧,但陝西局勢大壞已經是事實,是該有人擔責了。
“或許緹騎已經在路上了。”請罪書寫罷,楊鶴靠在椅背上,喃喃說道。
當他抬頭看到牆上掛著的大明西北地區輿圖的時候,落寞的眼睛裡又燃起了火焰。
他站起身,靜靜的看著眼前的輿圖,卻從未離開那條黃河,如今大量流賊在山西境內,朝廷已經調集大軍圍剿,在官軍中已經出現了大明最精銳的關寧鐵騎,以其戰力,那些流竄的流賊撐不了多久,楊鶴此時想著,定要堵住黃河,防止流賊再竄入陝西,流毒秦地。
決定了這事,楊鶴在地圖上勾勾畫畫,不時寫下一個個的名字,一個下午,北到保德南達潼關的封鎖方案已經躍然紙上,做完這一切,楊鶴長出一口氣,畢竟年紀大了,身子大不如以前,起身想要休息一會。
想起還未吃飯,楊鶴讓人送來白粥、胡餅以及一碟醬菜,正吃著,一個青年文士進了門,行了一禮,奉上一封文書:“大人,好消息,葭州都司郝世祿班師回鄉,於米脂境內剿滅五百流賊,斬殺賊首蠍子塊、關山好等。”
“是文忠啊,些許小事還要文忠親自來報,當真是辛苦了。”楊鶴欣慰的看了他一眼,笑道。
此文士是楊鶴幕中一幕吏,姓李名信,字文忠,長於錢糧籌劃之事,雖然年輕,卻倍受楊鶴賞識。
楊鶴接過文書,看了一眼,隨手放在一邊,道:“這郝世祿倒是一個不錯的,雖然戰功不顯,但營中紀律不錯,這次班師,還未有人彈劾於他,比起其他營伍驚擾地方,這已經是極好的了。”
“是啊,也是愛兵如子的好官。”李信回了一句。
其實楊鶴對郝世祿觀感不錯,只是其在賀人龍麾下,
而楊鶴對賀人龍設鴻門宴伏擊招撫流賊的事情耿耿於懷,縱然郝世祿在寧塞立下功勞,也不得升遷。 “一個小小的都司,本不值得驚擾大人,只是這戰報缺失部分,下官覺得蹊蹺的很。”李信拿起文書又放在楊鶴面前。
楊鶴細細一看,這文書寫的談不上文采,卻頗得章法,對戰況進行了介紹,匯報了戰果,以及請賞論功,與其他人呈上來的並無不同,但經過李信提醒,楊鶴忽然道:“是缺了東西,這郝都司擒獲流賊二百余還有七百裹挾的饑民,竟不請錢糧安置,當真是奇怪。”
忽然,楊鶴警覺起來,把文書摔在地上,喝道:“莫不是這廝和賀人龍呆的久了,學了那殺降以無後患的法子,準備坑殺這些人,這混帳,殊不知天子言,流賊亦朕赤子, 如何下的去手。”
李信再次撿起文書,道:“下官就是擔心此節,才來告知大人,那葭州乃是延綏巡撫的下轄,不可不防啊。”
這話說的話中有話,若說殺降,首推延綏巡撫洪承疇,只是洪承疇作為朝廷大員,在朝中勢力很大,楊鶴彈劾不得罷了。
楊鶴思索許久,對李信道:“那賀人龍專橫跋扈,破壞我招撫大計,我一直懷疑是洪承疇在背後授意,只是不得證據罷了,洪承疇乃是朝廷大員,想要動他極為困難,但賀人龍這混帳是萬萬留不得了,這次葭州之事你便跑一趟,親自去看看,若是郝世祿殺降,你萬要拿下證據,到時候和賀人龍一起論罪。”
“大人,那賀人龍已是參將,在剿賊中頗有功勞,手下又有近三千虎賁,大人要慎重啊。”李信趕忙勸說。
“我楊鶴忠心王事,為大明鞠躬盡瘁,卻被小人暗算,這是欺我楊鶴心不狠,這次定要除了這賀人龍,就算天子震怒,我亦不悔,總好過袁崇煥殺毛人龍吧。”楊鶴朗聲說道。
李信聽了這話,忙說:“大人一片忠心,天地可鑒,下官自當效死,以報大人知遇之恩。”
楊鶴彎腰扶起李信,輕聲說:“文忠輔我剿匪,幾番功勞都不得封賞,我甚為慚愧,只是如今陝西局勢大壞,朝廷怕是要我擔責了,葭州事後,文忠便去找文弱吧,他以你為知己,又有我的情面在,定然重用於你。”
李信雙眼通紅,想要說什麽,卻被楊鶴阻止,他明白,楊鶴這是在交代後事,讓自己輔佐已經是右僉都禦史的兒子楊嗣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