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卻見出來的是自己的侄女小蘭。
今天的小蘭換了身新衣,看起來倒像是個大人,就是一張臉髒得跟花貓似的。見了周楠就盈盈一福:“大伯你回來了,飯已經做好了,快進來吧,我已經給伯父燒好了滾水,且淨了手臉用飯。”
周楠疑惑:“你怎麽到我這裡來了,你嬸嬸呢?”
小蘭:“嬸嬸沒有來,我今日陪父親進城,想到伯父就住在這縣城裡,心中掛念,就過來看望大伯。”她難得地擠出一絲笑容,面上全是討好之色。
什麽心中掛念,過來探望,自己和周楊一家的關系是怎麽回事,周楠心中清楚得很,兩人名義上是親兄弟,其實早已經翻臉成仇。現在大家見了面也不招呼,井水不犯河水,跟陌生人似的。
周楠:“進城,做什麽,你爹爹呢,怎麽不見他?”對於周楊一家老小他是非常反感的,聽說雲娘沒來,心中很是失望,沒好氣地問。
小蘭:“咱們家不是有半畝地種了藺草,每年都要送進雜貨鋪嗎,今天家裡的草恰好曬乾,我與爹爹就送進城來。爹爹本打算來看大伯的,無奈家中另外有事,就叫侄女一個人過來,說是叫我在這裡玩幾天再回。”
“玩幾天再回,搞什麽鬼?”周楠看了看這個小女孩,心中的厭惡之氣更盛。周楊這個混帳東西竟然把女兒扔這裡,自己連聲招呼也不打。這不是給我尋麻煩嗎,真是可惡。
他板著臉道:“既然來了且住下,明日一早我叫人送你回家。”
說罷就坐到飯桌前拿起碗筷大口地吃起桌上的飯菜,今天的晚飯很簡單。一小碟臘肉,一份水煮牛皮菜,一盤炒豆芽。老實說小蘭的手藝實在夠戧,牛皮菜被她煮得稀爛,豆芽中還有一股生菜油味道,吃起來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大伯父,小蘭的飯菜做得還合你口味?”小蘭面上的諂媚之色更盛:“要不,以後就留在伯父身邊照顧你和嬸嬸的飲食起居。”
周楠聽到這話,心中突然起了個念頭,他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喝道:“好大膽子,你一個姑娘家竟然從家裡逃出來,想必周楊和慈姑現在正四處找你。你才幾歲,就敢亂跑,反了你?”
小蘭忙道:“伯父,反正你和嬸嬸成親十多年也沒有孩兒,估計是伯父或者嬸嬸中的一人不能生,要不就讓我給你做女兒好了。將來招個上門女婿入贅,也好給你和嬸嬸養老。否則,你這麽大家業,將來卻不知道要交給誰,豈不平白便宜了族裡?”
“什麽!”聽小蘭說要給自己做女兒,周楠寒毛都豎起來了。這孩子,前幾日才滿十二歲。這麽個半大孩子,竟然有如此心計,真是可怕!還數什麽要守住這份家業,勞資都窮成這樣了,有個屁的家業。
被人懷疑自己喪失生育能力,簡直就是一種莫大侮辱。周楠喝道:“滾出去,滾!”
小蘭眼睛裡有淚花滾動:“伯父!”
“滾……對了,把你身上的衣裳給我換了,那可不是給你的。”這個時候,周楠才發現,小蘭身上穿的新衣裳正是自己前一陣子叫裁縫給雲娘的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細料,足足花了將近一兩銀子。再這個時代也算是高級時裝,至少也是香奈爾、伊夫聖洛郎級別。這小丫頭片子好大膽子不告而取,什麽性質?
周楠所租的院子有兩個房間,他又是個喜歡享受的現代人。自從搬到這裡之後就把兩個屋子都收拾出來,屋中的鋪蓋用具全換成新的,
可說是整潔得一塵不染。本打算這兩個房間一間自己和雲娘自住,到時候再買個丫鬟什麽的住另一間。 現在這個房間自然被小蘭給佔了,她回到屋中直接撲到床上無聲地哭泣起來。
被子都是新的,有一種陽光的好聞的味道,身上的新衣那麽漂亮,又怎麽舍得脫下來換上自己以前的破麻布裙衣。
環顧四周,大磚房,地板是擦得可以照見人影的金磚。用的也不是一點就冒黑煙的油燈,而是蠟燭。
一切都是那麽乾淨和整齊,這才叫日子啊,或許有錢人的日子就是這樣吧,人和人怎麽就不同啊?
一想到要回到周家莊,晚上睡在那堆破棉爛絮裡,吃糠咽菜,小蘭心中就不願意。
周楠還真猜對了,小蘭是離家出走,一心要來纏住自家大伯父過好日子享福的。事情也如她所的那樣,今天她和父親周楊一道推了一大車藺草進城送給雜貨鋪。恰好看到周楊帶著幾個衙役在城中收取各色費用,那才是張口便罵,抬手就打。偏生往日那些見了她們父女就一臉傲氣的老板們不但不敢反抗,反一臉的巴結和討好。
這個時候,小蘭才深刻的意識到自家親伯父在縣裡是一個什麽樣的厲害角色,那就是個大人物啊!自家有這麽一個親戚,真是威風。父親也不是知道是吃什麽糊塗油蒙了心,這麽大一座靠山不去靠,卻將伯父一家得罪到死。
女孩兒家總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於是就對周楊說:“爹爹,既然咱們今天進城了,天色已晚何不去伯父家留宿。
她不說還好,一說,周楊就大怒,罵道:“什麽伯父,你哪裡來的伯父,早在遼東死球了。這廝就是個假冒的,可惜他得了縣尊的歡心,我拿賊子又沒個奈何。”
小蘭正處於逆反期,昂首道:“爹爹好不曉事,別家有這麽個行市的大哥,早不知道顯擺成什麽樣子。其他人求得求不來,你可好,把這麽好一個兄長朝外面推。他是真是假又有什麽關系,反正他說是你大哥就是大哥好了,反正能夠給咱們些好處就是了。你不認這個大哥,我還有認這個伯父呢!”
周楊:“小娼婦,你是不是見人家現在富貴了,眼睛熱了,要去討好,認賊作父的東西!”說到怒處,抬手就給了小蘭一記耳光。
小蘭被打得滿眼都是淚水,一捂著臉一賭氣跑了。
她在縣城裡跑了幾條街,突然想道,家裡都窮成那樣了。若是住在家中,過得幾年說不定爹爹要將我嫁到什麽窮漢家裡去。人生一世,就這樣做農家婦卻不甘心。你看人家雲娘,就因為嫁給了大伯,現在過的什麽日子。三天兩頭有肉,零嘴兒就沒斷過。村裡的人見了她,也諸多恭維。女人,就該這樣。
人說,丞相家人七品官,我如果到大伯家做用人,也能過幾天好日子。大伯可不得了的,每月五六兩銀子怎麽花得完,我這個做侄女的自然要幫我使使。
就這樣,小蘭問了路,直接跑周楠這裡來。
摸著肩膀上因為拉車磨破皮的地方,小蘭心中發誓:“我也要跟嬸嬸一樣在城裡享福,鄉下是再不回去了,打死也不回。”
小蘭這“大丈夫當是如哉”的願景周楠自然不知道。
第二日起床,小蘭又做好了早飯,大米粥,裡面用菜刀將菜和吃剩的臘肉切成丁,亂七八糟一鍋亂燉,狀若豬食。
過得一個晚上,周楠心中的怒氣已消。想了想,無論周楊一家怎麽可惡,好歹也是自己名義上的親弟弟。中國自古就是人情社會。況且,國朝以儒家道德倫理治國,兄弟之間講究的是兄長要善待兄弟,而做弟弟得則要順從兄長。如何對他們一家不管不問,是要受到社會輿論譴責的,對自己的前程也大大不好。
自己現在好歹也是個有編制的吏員,和周楊這個普通農夫鬥氣,其實想想怪沒意思的。
周楠盯了恭敬地在一邊服侍自己的小蘭,道:“既然來了,就在家裡住一日。等下我會派個人帶信給兄長,讓他明日過來接你回去。另外,你一身實在太破爛,等下洗個澡弄乾淨了。一個女孩子家,臭成這樣不怕被人笑話嗎?你自己去做身衣裳,另外,再選些家裡用的著的東西,買了,交給報信人給你父母帶回去。”說著就將一兩銀子拍在桌上。
他一但抹下臉扮演起汙吏,灰色收入來得倒快,隻幾日現金帳戶上的數字就翻了一番。當然,這點錢對於梅家的偌大債務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看到自家伯父隨手就扔出一兩大銀錠,小蘭眼睛精亮:真有錢啊,他哪裡來的那麽多錢,我很生氣。
我很生氣,我真的很生氣。
表面上卻恭敬地說:“謹尊伯父之命,我這就請隔壁牛婆子幫我找家合適的裁縫店,再買些鄉下人家得用的東西。”飛快地將銀子籠進袖子裡。
“周楠,你來得正好,出發。”剛到衙門,就看到史知縣在一群書辦和衙役的前呼後擁下出來。
“縣尊,這是要去哪裡?”
史知縣:“王主事已經到了淮安驛館,知府叫咱們去接。”
“來得好快!”周楠抽了一口氣,這個王若虛果然是個急性子,自己這邊剛湊齊接待用經費,他就到了。至於桑園,抱歉,一棵都沒有準備好,要命啊!
出衙,上了官船,船行一日,總算到了地頭接到了王主事。按照史知縣的想法要在府城設宴接待的,結果王主事一點面子不給,說既然到了,事不宜遲馬上啟程去安東好了。本官來這裡是看改土為桑的,城裡有桑園嗎?
本官一向清如水,明如鏡,你們想要搞的名堂瞞得了誰?等下是不是要置酒高會,還要贈本官一些程儀啊?國法無情,當彈劾爾等。
叫史知縣尷尬了半天。
周楠心中一個咯噔:這廝不愛錢,估計就是個不通人情的迂夫子,卻不容易打交道。
如此也好,他不讓我在淮安接待,倒省了銀子。鬼知道這淮安城中上檔次的酒宴多少錢一桌,城中又這麽多貴人。等下錢不夠,難不成把我當在那裡?回到安東再安排,就算錢不夠也可以暫時欠著。
說起來這山陽縣的知縣也是可憐,到現在都沒露過一次面。
王主事官兒雖然不大,卻直接關系到下面的人的官帽子。這種人平日裡巴結都巴結不到,地方官自然要細心討好。可惜這次王若虛來淮安,所有的接待任務都被知府給包攬了。
在送行大軍中,有知府,有同知,有通判有推官,惟獨落下了治所位於淮安城內的山陽知縣。
這才是,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做惡,附郭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