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柳拽春風,燕早忙剪花城。
窗外頑雀催夢,醒來榻亂被橫。
一連七天,把李軒睡了個五迷三道,歇了個裡外通透,神清氣爽。
一棟獨樓雙闕,三許庭院,四個使女日夜伺候。
獨樓勾玉棟,金粉繡紅窗,睡得是絲織錦榻,外敷帷帳。塌下是一水檀木地板,無蠟蘊澤有光,踩之溫潤微涼。
簡氏豪族,別院養有樂班,歌舞伎,每至歡宴就到了全府掌燈時。堂前金箔嵌蓮燈,闔府明綢充細柳,潺潺彩霞漫道,煌煌金光衝鬥。
院內道旁的松桂槐楊柳,皆是絲帛裹樹乾。無數充枝妝葉的飄逸綢條,隨風飄舞,在一盞盞寶蓮燈的璀璨金光照耀下,如粼粼光河起伏,似銀河墜下九重,華美異常。
李軒頭次得睹,都被晃的目眩神迷。
此舉與秦穆公驪山築鬥寶台,召十八國諸侯臨潼鬥寶的目的差不多。
李軒估計簡雍之舉,多半也是為了彰顯實力,誇富取信,鬥奢揚名。
他最喜歡的就是簡雍大宴,每逢簡府歡宴掌燈時分,絲竹之風時隨暮煙起,編鍾磬音如水,竽笙並涼,笳咽孤,雨打婀娜梨花鼓。
滿朋大宴,月上梢頭,桂下琴音蕩漾,衫舞袖飛揚。
…一首蒹葭,與君聽。溯洄途,長且阻,勸君多情休誤。
…一曲離騷,君未明。功名路,辭故楚,分明天與人孤。
…有花堪折,盼君行。有鳳求凰,君未應。
…風過漣漪,水自平。緣來半夢,掌中輕。
輕歌托觥起,飛袖踏雪鶯,琴搖桂花枝,籌投柳腰瓶。
筵上觥籌交錯,喧囂鼎沸。庭前輕歌曼舞,笳咽蕭悲。席間一縷琴箏斷續,時隱似伏,有時半晌枯寂,驀然狂風暴雨。
弦動時如金弓,清音濺玉,鏡破長空,時而顫若龍吟,風撞霜鍾。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李軒最愛的就是露天歡宴,一邊聽曲賞舞,樂滋滋的伏案大嚼,一邊對簡雍的奢侈提出批評。
當闔府喧囂散去,微醺半敞寬袍,小樓夜下獨處之時,才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頭。
似被月光灌醉,似拂面熏風催人睡,怎奈夢中又醉,醉醒方知夢碎,才知人不為酒隻為醉。
夜剪燈芯,依窗憑闌,萬裡長空如墨,輝星碎墜空河。風嗅雲香,月色輕晃,瓊鉤輕搖玉扇,清風攪動雲波。弦音未歇,簫聲已寒,繁花漸迷人眼,多少夢裡悲歡。一壺月光,小酌亦傷,今生一翅鴻雁,來世幾度風霜?
不願夢中醉醒,怎奈人間易倦,寒風又拭薄衫,天地似勸人還。
明月催百卉卸妝,春荷伴蛙聲入眠,新人舊夢,莊蝶斂容,蟋蟀蛤蟆徹夜歡騰。
小樓酸枝做棟紅木為梁,日風送暖,靜掀檀淚珠簾,風波過處,一縷暗香輕撫眉頭,使人忘卻心憂,了蟲噬蟻蛀之愁,每每使李軒安然入夢,悠然醒來。
閣間正對院內的一側,開合的鏤空雕花鵝黃紙木窗,用撐窗杆一支開,望眼就是搖曳的花骨斜枝。
小院內種著西域引種的無花果樹,宛若天開綠傘,半遮蔭風送涼,鼻間始終就浮著一股淡淡的草木芬芳。
樓內當門間,堂屋,睡室,左右雙廂房,加閣樓一樓六室,寬闊異常,穹高空間明亮。
睡室外一尊紫銅小香爐,日日燃著嫋嫋熏香,夜夜安眠舒爽,薄榻上都沁潤著一股檀香,不見蚊蟲。
七天洗了五回澡,
三日一沐,內衣外袍兩次煥然一新,菜無煎炒多燉煮,卻從不重樣,髓肥肉嫩,美味非常。 簡雍性倨傲,人灑脫,不拘小節,為人豪爽,好呼朋喚友。
三次酒宴陪下來,鹿羹如何調,熊掌如何割,濁酒如何喝,李軒熟能生巧。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洗臉就抬頭,洗澡都不用自己動手。嫌塌涼,有人形電熱毯先暖被,溫度正好。怨風小,有人形電風扇搖啊搖,風力可調。
晚上一咳嗽,就有手捧痰盂,夜壺的使女進屋伺候。
簡雍家甚至用上了馬桶,坐便器一圈是雕花精美的潔白象牙,比抽水馬桶還要省力。
抽水馬桶還要按鈕,李軒就不用,使女代替了按鈕,提桶自走。
大戶人家的主人原來是不上茅房的,坐便馬桶就在側廂,出恭的廂房毫無異味,檀木加熏香,一室皆香。
過著如此腐朽的生活,讓李軒深覺阿鬥才是憑生知己:“此間樂,不思蜀。”
“有勞敘伯,我來我來。”
樓內撐窗下一條矮幾橫案前,盤腿坐著的李軒,余光中光線一黯,側頭就見門外一個葛衣老仆,正把肩上扁擔挑著兩筐木簡卸下,趕忙擱筆起身。
猛一起,小腿腳底略麻。
“不勞不勞,李君且歇著。”
簡敘一個老雜仆,便是庫房主事都不正眼看他,雖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禮遇,可一見李軒起身含笑迎來,還是受寵若驚的連連擺手,“李君自坐著,俺給君摞好就是,亂不了哩。”
“幫把手的事,閑著也是閑著。”
李軒米白直衣,玄色寬帶,外罩一身寬松的淺灰色敞袍,赤腳踩在木地板上,笑呵呵的迎了出來,躬身去撈筐裡竹簡的同時,隨口問,“吃了麽?”
“沒…沒,未晌呢。”一路健步如飛的挑來兩筐竹簡,額頭都沒見汗,反是看到李軒在身前一躬,正對著自己,簡敘臉上的汗就下來了,手忙腳亂的虛托李軒正撈的竹簡。
“我這兒有點心,先墊墊,吃完再騰,死沉死沉的。”
李軒不是說說,把手裡一卷從框內抓出來的竹簡,摞到門內一旁的地板上,拍拍手就又走回長案旁,端了一個錫盤過來,伸手捏了個小蛋黃餅進嘴的同時,把盤朝簡敘的身前一伸,“來個嘗嘗,提提意見,味道不太對,總感覺缺點什麽。”
簡敘推盤去,盤又來,實在推辭不過,隻得無奈的捏了個蛋黃餅進嘴,輕咬了一口,邊咀嚼邊在下巴下用手接著,怕碎渣落地,“老仆吃不出來,隻覺得好吃,不缺啥。”
“好吃就給囡囡拿去吃。”
李軒聞聲順手把錫盤下的竹紙一裹,八個小蛋黃餅就卷了進去,提起朝簡敘身前一遞,“別推了啊,你不接我就不用你搬了。”
“…謝…謝過李君。”
簡敘不想讓李軒看到發潤的眼角,低頭接過點心包,蹲身放到了扁擔筐後。
“你不讓我動手,我就聽你的偷個懶了啊,我讓春桃打盆水過來,竹簡積灰不少,小心別蹭髒你衣服,搬完洗把臉再走。”
李軒說著,昂頭來了一嗓子,“春桃兒,端盆水來。”
“誒!”一聲黃鸝般清脆的答應。
“不用不用。”簡敘拘謹的汗又下來了。
可惜一身淡黃深裙,手裡端著銅盆的春桃來的很快。
小使女一直就支著耳朵聽著,加上這幾天熟悉了自家少主人這個救命恩人的奇異舉止, 水早就打好了。
一等聽到李軒果然又吩咐端水,春桃頗有中彩票的幸福感覺,一臉我猜中了的得意,腳步輕快,喜氣洋洋的端著銅盆過來了。
“敘伯忙著,有事叫我。”
李軒笑呵呵的與簡敘扯了兩句,沒耽誤人朝屋裡騰竹牘木簡,又走回了窗下的黑漆長案前,松垮的盤腿一坐。
剛一坐下,就暗道了一聲慚愧,又暗暗得意自己的作秀表演。
親民路線走的挺順暢,短短幾日,簡家被蒙蔽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就像一個無形中暈染開的墨團,被黑心的李軒展露出的慈善之光波及的人,丫鬟與後院女眷的小話裡,估計都難有對他不利的證詞。
他實際就做了一件事,就是“給小費”。
凡是為他服務的,甭管是老爺交代的,還是他讓人辦的,經辦人無論職務貴賤,隻要與他照面了,小恩小惠就來了。
或一串十文五銖,掏自家腰包。或點心瓜果,慷他人之慨。或隨口稱讚,不要錢的讚語張口就來。
最後一種,多是面向五大三粗的簡氏家兵家將,這個職業給錢不合適。
讚其武勇,賞其筋骨,誇其體膚,揚其任事,邀其喝個小酒,反而更好些。
讚瘦家兵定能生裂虎豹,誇胖家將騎術了得,對一個勇於作秀的人來講,不算什麽。
口中一揚,姿態再一低,掏糞的老嫗一見都喊我滴個親娘,這秀做的,時常讓李軒被自己感動的熱淚盈眶。
口碑越來越好,都傳到簡雍耳朵裡了,被譽為有古君子之風。